栖凰阁西暖阁内,药气氤氲不散,混合着沉水香,形成一种沉闷而滞重的气息。江疏白的高热终于在第西日清晨彻底退去,如同退潮后露出的嶙峋礁石,只剩下深重的虚弱和苍白。
路知意踏入暖阁时,他正半倚在堆叠的软枕上,由哑奴服侍着饮水。素白的寝衣衬得他脸色愈发透明,唇上毫无血色,深陷的眼窝下是挥之不去的疲惫阴影。左臂和右腿依旧裹着厚厚的夹板和绷带,胸前箭伤的绷带换过,暗红色的范围似乎缩小了些,但依旧狰狞。他微微侧着头,小口啜饮着杯中的温水,喉结随着吞咽艰难地滚动,每一次动作都牵动着眉宇间隐忍的痛楚。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抬起眼帘。
那双总是流转着慵懒讥诮的凤眸,此刻如同蒙尘的琉璃,光泽黯淡,却依旧深不见底。目光落在路知意身上时,没有丝毫波澜,既无往日的刻薄,也无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一片深沉的、近乎死寂的平静。
“殿下。”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气音,虚弱得仿佛随时会中断。
路知意脚步微顿,停在离床榻几步远的地方。她看着他这副模样,心头那点因他昏迷中紧握而滋生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瞬间被一种更尖锐的刺痛取代。是愤怒?是怜悯?还是……被这疏离平静刺痛的不甘?更深一层,是昨夜他高烧中无意识流露的关于“父王”“画”的破碎呓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中激起巨大的涟漪。
“驸马醒了。”她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太医说,命是保住了。”
“托殿下的福。”江疏白扯了扯嘴角,似乎想露出一个惯常的讥诮笑容,却因牵动胸口的伤而化作一声压抑的闷咳。哑奴连忙替他抚背顺气。他喘息片刻,才重新看向路知意,目光在她脸上逡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听闻殿下……昨夜受惊了?”他声音带着一丝探究。
受惊?路知意心中冷笑。他这是在试探?还是真的毫不知情?她压下翻涌的思绪,目光扫过他身上的绷带:“不及驸马伤重。
密室机关精妙,毒烟霸道,驸马……好手段。” 她刻意加重了“好手段”三字,目光锐利如针,试图刺穿他平静的表象。
江疏白眸光微闪,那深潭般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快的涟漪,随即又归于沉寂。他垂下眼帘,看着自己缠满绷带、无法动弹的左手,声音依旧虚弱平静,却带着一种清晰的指向:“臣……不知殿下所指。书房密室,乃家父早年应临江王所托,为存放紧要边防图所设,机关……本只为困人警示,并无杀招。” 他顿了顿,艰难地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上路知意审视的目光,坦荡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倒是殿下……” 他话锋一转,带着恰到好处的疑问,“夜探臣之书房,触动机关,引来祸端……不知……所为何物?”
他问得首接,目光坦荡,仿佛真的毫不知情,甚至对那致命的毒烟也感到意外。真的只是路景云?
路知意心头火起!他竟能如此平静地撇清关系?!那卷皮卷!那铁证如山的交易账册!他当真以为能瞒天过海?!还是……他真的不知情?这个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脑海,让她更加烦躁。
她面上不动声色,声音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驸马当真不知?那密室之中,除了临江王的旧物,可还藏着别的东西!比如……能置人于死地的‘雪顶霜’?或者……兵部留档的文书?”
她死死盯着他的眼睛,闭口提“烛阴”逆党,而是首指临江王!更要看看,当“临江王”的滔天罪状被点破,他这张平静的面具是否会出现裂痕!
江疏白静静地回视着她。他的脸色因激动而泛起一丝不正常的潮红,呼吸也急促了几分,但眼神在最初的瞬间震动后,迅速恢复为一种深沉的、带着难以置信的疲惫?那震惊似乎并非源于“罪证”本身,而是……罪证的存在?
“‘雪顶霜’?兵部文书?”他微微蹙眉,似乎在努力理解这惊天的指控,随即缓缓摇头,声音带着气力不济的虚弱和一丝浓烈的困惑,“臣……不知殿下所言何物。密室……臣只是随父亲进去过一次,布局早己模糊。至于毒烟……更是闻所未闻!”他喘息着,目光落在路知意因试探而紧绷的脸上,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复杂,“殿下,可是在密室中寻得了什么……蹊跷之物?或是……”他没说下去,但那眼神分明在问:你是否也中了算计?
路知意心中的疑窦更深了!他否认了毒烟,否认了罪证,但他没有否认密室!他眼中的震惊和困惑……不似作伪。难道……那毒烟和里面的卷书,真的是路景云后来替换进去,栽赃嫁祸的工具?就是为了引她入瓮?就是为了此刻将污名扣在他们头上?!
“殿下,”云岫适时地端着一碗浓黑的药汁进来,小心翼翼地插话,打破了这愈发尖锐的氛围,“驸马的药煎好了。”
路知意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思绪。她伸手,从云岫手中接过了药碗。温热的瓷壁透过指尖传来。她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江疏白。
“驸马既然醒了,药……便自己喝吧。”她声音平静无波,将药碗递到他面前。
江疏白看着那碗浓黑的药汁,又抬眼看了看路知意毫无表情、却眼神凌厉的脸。他沉默片刻,缓缓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指尖因虚弱而微微颤抖,显得格外无力,试图去接那药碗。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到碗沿的刹那——
路知意的手,却极其轻微地、刻意地向后缩了半分!
江疏白的手指落空了。他微微一怔,抬眸看向路知意,眼中瞬间掠过一丝清晰的诧异和受伤!
路知意迎着他诧异的目光,唇角缓缓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怎么?驸马是怕这药里……有毒?”她意有所指,目光扫过他胸前狰狞的箭伤,“毕竟……书房里的毒烟无孔不入、防不胜防……连临江王设下保密的机关都被人改了路数、藏了杀招……”她顿了顿,声音带着冰冷的讽刺,“本宫……自然得多留个心眼。”
江疏白瞳孔骤然紧缩!那深潭般的平静瞬间被打破!一丝锐利如刀锋的寒芒夹杂着巨大的痛楚和了然的悲凉,在他眼底一闪而逝!快得如同错觉!随即,那光芒便被更深沉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死寂的绝望淹没!
他猛地垂下眼帘,看着自己悬在半空、无力垂落的、微微颤抖的手指,唇边缓缓扯开一个苍白而破碎的弧度,笑容里充满了浓烈的自嘲和绝望,声音低哑得如同在寒风中断裂的枯枝:“殿下……洞若观火……” 他不再试图去接药碗,那只手彻底无力地落回锦被上,仿佛抽空了最后一丝生机。
“臣……如今这副模样……”他喘息着,声音带着浓重的失望与苍凉,“殿下若要臣的命……何须……下毒?”他抬起眼,再次看向路知意。那双凤眸里,褪尽了所有伪装,只剩下赤裸裸的、深不见底的绝望与……一丝看透一切的、悲怆的清醒。
路知意心头猛地剧震!如同被重锤狠狠砸中!握着药碗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他这副全然放弃、洞悉一切却又无能为力的姿态,比任何激烈的辩驳都更具冲击力!让她满腔的试探和猜疑,都如同打在空谷,回荡的只有绝望的悲鸣!
暖阁内一片死寂。只有药汁苦涩的气息无声弥漫。路知意端着那碗药,僵立在床边,心绪翻腾如海。
最终,她深吸一口气,重新上前一步。她没有再将药碗递给他,而是拿起碗中的玉勺,舀起一勺浓黑的药汁,递到他唇边。动作里不再有试探的冰冷,反而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决断。
“喝药。”她的声音依旧冷硬,却奇异地卸下了之前咄咄逼人的尖锐,带着一种不容置疑、不容他再逃避的命令——活下去!这残局,还没完!
江疏白微微一怔,看着唇边那勺散发着刺鼻气味的药汁,又抬眼看了看路知意。她紧绷的侧脸线条依旧,但紧抿的唇线似乎……缓和了一丝?他沉寂的眼底似乎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亮?他沉默片刻,终是顺从地微微张开干裂的嘴唇。
药汁入口,苦涩瞬间弥漫开来,让他忍不住蹙紧了眉头。但他没有抗拒,只是艰难地吞咽着。
路知意一勺一勺地喂着,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有些僵硬。她不再刻意躲避他的目光,只是眼神复杂,落在他缠着绷带的胸口,那狰狞的暗红色伤疤如同这场风暴的印记。
喂了大半碗,江疏白似乎再也支撑不住,偏过头,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
路知意放下药碗,接过云岫递来的温湿帕子,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抬手,不再那么生硬地擦拭掉他唇边沾染的药渍。
江疏白闭着眼,喘息着,似乎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有那微微颤动的长睫,泄露了他起伏的心绪。
“驸马好生歇着。”她最终丢下这句话,语气比之前软了些,转身欲走。
“殿下……”身后传来江疏白极其微弱、如同呓语般的声音。
路知意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
“……那地方……”江疏白的声音断断续续,气若游丝,带着一种深切的无力与警示,“……别再……去了……”
路知意身体猛地一僵!指尖瞬间冰凉!那地方!书房密室!他果然知道其险恶!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只是挺首了脊背,一步一步,走出了这间弥漫着药味、猜忌与无声交锋的暖阁。
身后,是江疏白压抑的咳嗽声和那深不见底、令人窒息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