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锈蚀的空港

暴雨如注。

雨水像是天上漏了窟窿，裹挟着初秋的凉意，疯狂地泼洒下来，敲打着这座名为“空港青年旅舍”的破败建筑。铁皮招牌在风雨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旅舍”两个字被锈蚀啃噬得只剩模糊的轮廓，在昏黄的路灯下苟延残喘。

陆沉拖着行李箱，像一具被抽干了力气的躯壳，踏进了这方名为“空港”的泥潭。劣质人造革的箱子滚轮在坑洼的水泥地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瞬间就被大厅里鼎沸的人声淹没。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气味扑面而来。是雨水带来的土腥，是墙壁深处散发的陈旧霉味，是角落里堆积的脏衣服和廉价泡面混合发酵的气息，还有劣质烟草燃烧后的辛辣，层层叠叠，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昏黄的灯光艰难地穿透弥漫的烟雾和潮湿的空气，照亮了大厅一角。几张掉了漆的方桌拼在一起，几个穿着背心、趿拉着拖鞋的住客围坐，甩着油腻的扑克牌，唾沫横飞地叫嚷着牌面，脚边散落着花生壳和空啤酒罐。空气粘稠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头顶传来持续的、恼人的“嘀嗒”声。陆沉抬头，天花板上洇开一大片深色的水渍，浑浊的水珠正从一条蜿蜒的裂缝里渗出，不紧不慢地坠落，精准地砸在下方一个接水的红色塑料桶里，发出单调而固执的回响。

“老赖！你他妈当老娘开善堂呢？白吃白住半个月了，真把这儿当自己家炕头了？”尖锐的女声像一把生锈的锯子，猛地割开了嘈杂的空气。

陆沉循声望去。吧台后面，秦菲叉着腰，像一尊气势汹汹的门神。她染成棕红色的短发有些毛躁地翘着，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碎花短袖汗衫裹着略显丰腴的身体，此刻正随着她激烈的动作而微微起伏。她一手攥着一把油腻的瓜子，另一只手指着面前一个缩着脖子、眼神躲闪的中年男人，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

“菲姐，再宽限两天，就两天！”男人搓着手，脸上堆着讨好的笑，“工钱一结，立马给！连本带利！”

“呸！你上个月也是这么说的！老娘信你的鬼话不如信母猪能上树！”秦菲把瓜子往油腻的台面上一拍，发出“啪”的一声，“今天不给钱，立马给老娘卷铺盖滚蛋！看见没？”她猛地一扬下巴，指向刚进门的陆沉，“新老板来了，规矩立起来了！不交钱？天王老子来了也得滚！”

被点名的陆沉没什么表情，只是疲惫地闭了闭眼。那中年男人顺着秦菲的视线看过来，目光在陆沉身上扫了扫，带着点审视和不易察觉的轻视。陆沉穿着一件半旧的灰色冲锋衣，拉链拉到顶，遮住了小半张脸，露出的部分透着长途跋涉后的苍白和倦怠，眼底沉淀着浓得化不开的阴霾。他像一块被投入死水的石头，激不起半点涟漪。

男人悻悻地收回目光，继续对秦菲软磨硬泡。陆沉没再理会这场闹剧，径首走向吧台。行李箱的轮子碾过地面一片湿漉漉的水渍，留下蜿蜒的痕迹。

“账上还有多少？”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许久不曾开口。

秦菲暂时放过了那个男人，转过身，脸上的怒气瞬间被愁苦取代。她压低声音，带着点自嘲：“还多少？倒欠的！这个月的水电费又该交了，房东那边也催得紧…王老板的利息，月底可就到期了。”她说着，目光不自觉地瞟向陆沉脚边的行李箱，似乎在掂量那里面能榨出几两油水。

陆沉沉默地听着，手指在冰冷的吧台边缘无意识地收紧，指节泛白。他微微侧身，挡住了秦菲探究的目光，也挡住了行李箱侧面一道细微的缝隙。那缝隙里，隐约可见一个黑色、冰冷的物件——一个单反相机的镜头，被厚厚的灰尘覆盖，像一件被主人遗弃在角落的旧物，只露出一点模糊的、曾经锐利过的轮廓。雨水顺着他的额发滑落，滴在衣领上，留下深色的印记，带来刺骨的冰凉。

他弯腰，拎起沉重的箱子。湿透的帆布带勒进掌心，留下清晰的痛感。他没有再看秦菲，也没有再看这喧嚣破败的大厅，拖着箱子，走向通往住宿区的幽暗走廊。劣质消毒水混合着霉变的气味更加浓烈，墙壁斑驳，大片大片的墙皮脱落，露出底下暗黄的水泥底色。走廊尽头，一扇紧闭的木门，上面用油漆潦草地写着一个数字：102。那是他暂时的栖身之所。

钥匙插入锁孔，发出生涩的摩擦声。陆沉拧动，推开了门。

一股更浓重的、带着尘埃和木头腐朽气息的闷浊空气扑面而来。房间很小，只有一张窄床、一张掉漆的桌子和一把歪斜的椅子。天花板的角落里，一只蟑螂被突如其来的光线惊动，飞快地窜过，消失在堆满杂物的床底阴影里。

陆沉站在门口，像一尊凝固的石像。窗外的雨声被放大，敲打着这方寸之地，也敲打着他空寂的心房。行李箱的轮子停在门外，那道缝隙里，蒙尘的镜头在走廊昏暗的光线下，反射出一点微弱、冰冷的光，如同他眼底深处未曾熄灭、却也即将被这泥沼吞没的余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