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化不开的浓墨,沉沉地浸染了整座临江王府。子时三刻,万物沉睡,死寂无声。巍峨的朱漆大门紧闭如铁,门前镇守的石狮在惨淡如尸斑的月光下,投下扭曲拉长、恍若择人而噬的狰狞巨影。府内巡夜的气死风灯,如同惨绿摇曳的鬼火,在重重叠叠的庭院回廊间无声游荡,所过之处,光晕明灭不定,更衬得深宅大院的暗处潜藏着无尽幽邃。
一道纤细如幽灵的黑影,彻底融入了这浓稠的夜色,如同最敏捷的狸猫,自王府西侧一处被岁月遗忘的角落——那里院墙剥蚀、藤萝疯长,悄无声息地翻越而入。落地轻如鸿毛,没有带起一丝尘土。正是路知意。她身着一尘不染的紧束玄衣,面罩黑巾,只余下一双寒星般的眼眸,在暗夜中燃烧着孤注一掷、破釜沉舟的决绝火焰。
足底伤处依旧传来阵阵闷痛,如同不熄的余烬在灼烧神经,但此刻被特制的软靴和厚厚浸透了金疮药的白布牢牢束缚,更被服下的“龟息散”那麻痹知觉的药效强行压制,只余下一种遥远而迟钝的存在感。她如同狩猎前的夜枭,紧贴在冰冷粗糙的墙角阴影里,屏息凝神,全力感知着这座森严王府的每一次呼吸。空气凝固,唯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在耳膜间轰鸣。
皇城司白日里的“造访”与那道黄绫圣旨,显然己将这潭深水彻底搅浑。王府的戒备森严得远超预期。明处的哨岗警惕如鹰,暗处的桩子气息绵长,一队队巡弋的侍卫甲胄轻响,步伐沉实稳健,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可能藏匿鬼魅的角落。
路知意化身为暗夜的一部分。她借着亭台楼阁投下的巨大阴影为掩护,如同水银泻地,在砖石缝隙间无声流淌。她对王府的格局并不陌生,失忆的阴霾并未吞噬掉那些根植于本能和肌肉的记忆。身为曾经的内卫之首,这条通往核心禁区的路径,早己刻入骨髓。江疏白的书房“疏影轩”,位于王府中轴东翼,独辟幽境,院外遍植森森修竹,白日婆娑,入夜则如鬼影幢幢,一片清冷死寂——也正是今日皇城司搜出那要命“雪顶霜”的所在!
巧妙地避开两队交叉巡视的铁卫,路知意攀上疏影轩后墙一株枝繁叶茂的百年梧桐。古树虬枝舒展,浓密的叶片织成天然的屏障。她蜷缩其中,收敛气息,如同石雕般静止片刻,随后如轻盈的夜蝠,悄无声息地滑落院内。
书房门窗紧闭,内里一片死寂,如同吞噬光线的深潭。她绕至侧面,指尖冰凉,熟练地找到那扇记忆中常有缝隙的气窗。薄如柳叶的精钢匕首无声探入窗缝,轻轻一挑,那早己形同虚设的插销应声而开。她身体柔若无骨,如同水蛇般缩身滑入,落地轻若飘羽。
书房内一片狼藉,宛若风暴过境。白日皇城司的搜查粗暴得近乎宣泄。紫檀书架倾颓如骨牌,珍贵的书籍、卷轴如同被蹂躏的枯叶散落遍地。博古架上精巧的玉石珍玩化为一地狼藉的碎片,晶莹的粉末与尘土混合。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纸张的霉味、灰尘的呛人气息,以及……一丝挥之不去的、淡淡的铁锈腥甜——那是江疏白搏命留下的、刻在空间里的烙印!
路知意的心尖被这狼藉中的血色痕迹狠狠刺了一下,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涌上喉头。她猛地咬住下唇内侧,强迫那瞬间的脆弱沉入冰冷的湖底。目标明确!她目光如电,瞬间锁定墙角——那幅绘着层峦叠嶂的泼墨山水挂轴己被粗鲁地扯下丢弃在一边,露出了后面本该严丝合缝的墙壁,以及那个被移开基座后暴露的、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幽暗洞口!
入口像一张怪兽贪婪的巨口,向内散发着比书房阴冷十倍不止的寒气,夹杂着一缕若有若无、却刺激着鼻腔的硝石与生铁锈蚀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拒人千里的警告。
她深吸一口冰冷彻骨的空气,从袖中摸出一支特制的短小牛油蜡烛。点燃的火苗微弱如萤,却异常稳定地燃烧着,散发着有限却顽固的光晕。她侧身,如一道影子滑入了那片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深渊。
密室狭小,西壁触手光滑冰寒,仿佛由整块巨大的万年玄冰雕琢而成,寒意如同活物般刺入骨髓。中央那方墨玉冰座依旧散发着丝丝缕缕的白气,其上本该供奉“雪顶霜”的玉盒己不见踪影,只留下一个孤零零的、冰冷的方形凹痕。地面散落着被粗暴翻检过的卷宗、废弃图纸、空匣,一片混乱。
路知意的心沉了沉。皇城司果然细致得如同篦子,表面能发现的,大概都被搜刮殆尽。但江疏白的呓语如同魔音灌耳——“画……有……”
画? 密室内部,空空如也,哪来的画?
她的目光如同最锋利的探针,一寸寸扫过冰冷的墙壁。倏地,她的视线死死盯在密室西侧那面看似光滑的玉璧上!不,并非完全光滑!在微弱烛光的映照下,那面墙壁上,赫然刻画着一幅巨大的、线条简洁却气势苍古的阴刻浮雕《雪岭寒梅图》!画面内容晦暗不明,仿佛是一片朔风狂啸、暴雪肆虐的荒莽冰原!而在那风雪的尽头,一株虬枝嶙峋、扭曲伸展的老梅,仿佛从冻结的时光中挣扎而出,迎着风暴傲然挺立!
梅!又是梅! 江疏白袖口那截枯梅,花树下刺目的嘲讽,梅的意象如同跗骨之蛆!
路知意的心脏瞬间如同脱缰野马般狂跳,几乎要撞破胸腔!她强压住翻涌的气血,举着烛火,一步步靠近那幅散发着诡异气息的阴刻壁画。摇曳的烛光将壁画上的刻痕拉扯得如同活动的影子,风雪咆哮,老梅仿佛在簌簌颤抖。她伸出冰凉的手指,极其小心地抚上那冰冷刺骨的玉璧,指尖如同最精密的仪器,沿着深刻而流畅的线条缓缓移动……最终,停留在浮雕右下角——那株老梅虬曲的根系深深扎入冻土冰层的位置!
那里,刻痕交汇之处,似乎比周围的线条略深了一丝,形成一个极其微小、不足指甲盖大小、极其隐蔽的圆形凹点!若非全神贯注地沿着轨迹抚摸,肉眼绝难察觉!
路知意屏住了呼吸,连心跳都仿佛停滞。她屏息凝神,从怀中摸出一个精巧的纯铜小镊子,前端早己被柔软的药棉层层包裹,浸透了特制的抗毒药液。她动作缓慢、精确到极致,如同在拆除连接着毁灭之源的引信。包裹药棉的镊尖,带着万分的谨慎,轻轻探入那个深邃幽暗的凹点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