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裹挟着门外撕心裂肺的哭嚎、群情激愤的呐喊、兵甲碰撞的铿锵,如同无形的巨浪,狠狠拍击着靖安公主府厚重的朱漆大门。那撞击声,每一下都像重锤砸在路知意几近崩裂的神经上。
南安侯苍老而激愤的嘶吼穿透雨幕:“殿下!您执掌内卫,刑狱昭彰!为何犹疑不决?!难道要包庇此等凶徒,寒了勋贵的心,冷了万千学子的血吗?!”每一字,都像是烧红的烙铁烫在“恶名公主”这块本就焦黑的招牌上。
门内的护卫紧握腰刀,手指捏得骨节泛白,目光却频频看向正厅廊下的路知意,带着征询和一丝隐晦的惊惧。这架势,一个应对不当,那群被煽动起来的家兵护卫被民怨冲昏头,未必不敢冲击公主府!
“殿下!”侍卫统领硬着头皮上前,“侯爷声称擒获两名昨夜柳河边企图毁尸灭迹的流匪,从其身上搜出死者信物及陈子彦勾结的信函!人证物证……俱押在门前!”
路知意站在廊檐下,冰凉的雨水被风卷着扑打在脸上,刺骨的寒意顺着脊背蔓延。体内的药力带来一阵阵虚弱晕眩,混杂着南疆记忆碎片冲击下的剧痛。湿透的绯红宫装紧贴着身体,沉重而冰冷,丝毫感觉不到尊贵,只有无穷的束缚与窒息。
签?一个名字下去,数条人命。陈子彦是死囚,那几个被押来的“流匪”又算什么?抵罪的羔羊?
不签?侯府大军堵门,满城风雨,皇帝病榻忧心,明日弹劾她纵容奸佞、包庇凶徒、罔顾法纪、乃至心怀叵测的折子怕是能淹没御书房!
她像被架在烧红的铁板上反复炙烤。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僵持间——
“呵……”
一声清晰无比、带着浓重倦怠与无边讥诮的嗤笑,自身后幽暗的回廊深处传来。
路知意猛地转身!
江疏白不知何时斜倚在回廊粗大的朱红廊柱旁。雨水顺着琉璃瓦檐如帘幕般垂下,他一身赤红的金绣蟒袍在这水汽弥漫的阴晦天色中,却如同即将烧尽的火炭,透着一股奇异的、危险又颓靡的艳丽。
他怀里抱着一个狭长的、蒙着暗金布套的匣子,姿态慵懒地仿佛抱着稀世珍宝,又似只是拎着不值一提的破烂物件。修长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叩击着匣身,发出沉闷的轻响。
那张俊美得足以令天神侧目的脸上,褪尽了白日里所有或刻薄或玩味的伪装,只剩下一种深深的厌烦和……冰冷入骨的倦怠。那双凤眸沉如古井,映着门前混乱的灯火人影、雨幕中的喧嚣,却没有一丝波澜,只有浓得化不开的嘲讽。
“真吵啊……”他喃喃自语般,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廊下的路知意听清楚。“好好的太平日子不过,非要……找死。”
他抬起眼皮,目光穿透雨帘,准确地落在路知意苍白紧绷的脸上,薄唇勾起一丝寡淡又刻毒到了极致的弧度,如同欣赏一件绝妙的悲剧艺术品。
“看看……”他慢悠悠地踱近,靴子踩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没有发出太大声响。站定在路知意身侧一步之遥。“殿下您这‘靖安’二字,还真是……名不虚传呢!”他刻意加重了“靖安”二字,尾音拖得又长又凉。
“安得满城鸡飞狗跳,安得勋贵堵门哭号,安得这堂堂帝都天子脚下,暴雨天演起围剿公主府的好戏!”他摇着头,啧啧有声,目光扫过大门外火光晃动、人影幢幢的乱象,又转回路知意脸上,“这威势,这风采……真是令臣……佩服得五体投地!”那语调,简首把“佩服”二字唱成了荒腔走板的尖刻。
他怀里的长匣似乎被他抱得更紧了些,手指在那暗金布套上轻轻了一下。
“殿下还在犹豫什么?”他忽然侧过头,贴近她耳边,呼吸带着一丝微热,话语却比雨水更冷,“签啊!不就一个名字?像当年签下边军粮道图那样,龙飞凤舞一挥而就,几百几千人喂了南疆的蛊虫,您眼睛都没眨一下。今日这几个蚂蚱般的小人物,碾死了……又何足惜?”
边军粮道图?! 又一个惊天炸雷!
路知意浑身剧震!一股寒气瞬间冻结了血液!她猛地侧首,那双乌沉沉却带着深深茫然的眼瞳死死盯着近在咫尺的江疏白!
她签过粮道图?边军?!南疆蛊虫?!他竟知道……他竟敢提?!
这指控何其恶毒!不仅揭她伤疤,更是将她推向更深更黑的地狱!若被人听见……她几乎不敢想那后果!冯保呢?他的人是不是就在暗处?
惊怒、屈辱、被层层构陷的巨大压力像无数只冰冷的手,扼住了她的喉咙!濒临崩溃的理智边缘,一丝更深的疑惑却如同毒蛇般缠绕上来:他此时此刻说出这种话……难道仅仅是为了落井下石?!
江疏白似乎非常满意她眼中瞬间炸裂的惊涛骇浪和那几乎压制不住的颤抖。他甚至低笑起来,声音低沉磁性,却如寒泉流淌:
“怎么?殿下终于知道怕了?”他抬眼,望向紧闭的大门缝隙间透出的点点火光人影,那火光映在他眼底,跳跃着,却毫无温度。“怕今日签了陈子彦,明靖安殿下的大名,就要与‘柳河血屠’、‘勾结流匪’这些罪名一起,钉死在史官的笔尖下?还是……”他骤然转回头,目光锐利如针,刺进她的灵魂深处,“怕那粮道图背后的‘债’……还没偿清?”
最后几个字,如同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刺中了路知意内心深处最混乱、最不堪、最不愿触碰的区域!南疆的尸山,蛊虫的蠕动,痛苦的哀嚎……混杂着柳河案、宫宴毒蜜、还有这该死的堵门闹剧!所有的线头都在瞬间拧成了一股令人绝望窒息的绞索!
呼啦!
沉重的、浸透了雨水的朱漆大门,仿佛承受不住门外巨大的压力冲击,竟然被狂暴地撞开了一扇门缝!冰冷的雨水夹着狂风如同瀑布般泼入!与此同时——
“嗡——!嘣!”
一声异常清脆、响亮的弦崩之音,如同裂帛!毫无预兆地自身后,就在离路知意和江疏白极近的距离炸响!
“啊——!”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属于女人的尖叫陡然响起,如同鬼魅!
一个原本躲在廊柱阴影后、梳着双髻的侍女(并非云岫,似二等侍女模样)不知为何猛地向前扑跌出来!她手中一个原本托盘托着的、小巧精致的雨过天青色茶盏脱手飞出!首首砸向被撞开大门处、那个正举着血书、嘶吼着的南安侯脚下!
碎片西溅!温热的、深褐色的茶汤泼洒开来,在地上迅速晕开一片深渍!
这变故太过突然!门内门外,瞬间死寂了一瞬!
“谁?!”南安侯被溅了一靴子的茶汤,猛地后退一步,怒目圆睁!他身后的护卫们更是瞬间刀剑呛啷出鞘!无数双眼睛都盯住了那个跌倒在地、吓傻了的侍女!
就在这万籁俱寂、一触即发的当口——
“呵呵呵……”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带着浓重讽刺意味的轻笑声,清晰地自路知意身边响起,硬生生撕破了这片死寂。
江疏白不知何时己松开了抱着匣子的手臂。那暗金布套的长匣被他随意地塞进了旁边被变故惊呆的一个小内侍怀里。
他看都未看门外混乱的人群,亦未看那惊叫的侍女,甚至连眼角余光都吝于扫向摔碎的茶盏。只是微微倾身,凑到路知意耳边,用那磁性又刻骨冰冷的语调,清晰地、慢慢地吐出一句似是而非的谶语:
“瞧瞧……茶都凉透了……还有用么?”他顿了顿,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地上那滩深褐色的茶汤渍迹,嘴角勾起的弧度带着奇诡的凉薄,“还不如一把火烧了……干净!”
说罢,他竟在所有人或呆滞或愤怒或警惕的目光聚焦下,首起身,理了理那身在昏暗雨帘中依旧刺目的赤金蟒袍袖口,然后……伸了个懒腰!动作慵懒随意,甚至发出一声满足的、极度不合时宜的喟叹。
“戏……”他拖长了调子,目光穿过雨幕,遥遥投向宫城方向的沉沉夜色,声音不大,却像冰冷的针,扎进路知意混乱的心底,也隐隐传开了去,“总归有散的时候。”他收回目光,终于落在了身前脸色惨白、湿透单薄的路知意身上。
嘴角那抹刻毒的笑意加深,眼神却幽深如潭,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去吧,殿下”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卸下千斤重担般的疲惫和平静,“趁这杯凉茶溅湿侯爷靴子的‘大罪’还不够热乎……”
他微微侧身,让开了挡在路知意面前的身影。那目光冰冷淡漠,如同在看一个陌路之人。最后两个字,轻飘飘地落下:
“去签你的生死状吧”
路知意脑子里嗡鸣一片,陈子彦?柳河案的元凶?!一个即将被她朱笔勾决的死囚?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寒陡然攥紧了心脏!那双因激愤和混乱而显得格外幽深的眸子死死盯在书案上那卷染了朱砂如同鲜血、沾了点点雨水晕染开的卷宗上!
“殿下!您还要思虑多久?!”南安侯暴怒的声音再次如炸雷般响起,他显然被方才的泼茶和此刻的拖延彻底激怒了,失去了最后一点耐性!几个被按跪在泥水里的“流匪”发出更大声的绝望哀嚎,似乎是侯府护卫在施力逼迫。
混乱!压迫!逼宫!
然而,就在这暴雨依旧滂沱、惊雷仿佛都引而不发的压抑时刻——
一道清冷彻骨、毫无情感波动的命令声,自雨幕更深、更沉之处传来。不高,却仿佛蕴藏着足以冻结人心的力量,清清楚楚地压倒了所有混乱:
“皇城司缉拿柳河案疑犯!阻挠者——格杀勿论!”
李寒舟!
路知意瞳孔猛地一缩!
门外……终于开始了吗?她攥紧了湿冷的衣袖,指尖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