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雾弥漫数日未散,栖凰阁寝殿内,终日弥漫着一股浓重到发苦的药气。路知意伏在案前,墨笔在铺开的雪浪纸上凝滞,洇开一个小小的墨点。那日李寒舟冰冷的面具与那惊鸿一瞥的刀刻“意”字,如同烙在心口的火印,日夜灼烧着她的心神。
一个“意”字,牵动梦魇深处被蛊虫啃噬的哀嚎、被火焚烧的边军尸骨、泥泞城头递来的寒刃……这些破碎的记忆片段,在她清醒时会变得模糊,但每当夜深人静、药力深入骨髓时,便如鬼魅般清晰起来,让她冷汗浸透寝衣。可李寒舟那冰冷生硬的“病得神思昏聩”六字,如同给她钉上了封印。她既无法证明自己所见非虚,也无法从他那张玄铁面具下撬出半个答案。
“殿下,”云岫无声地捧来一盏黑褐色的药汤,搁在案角那株长势极佳、散发出清幽冷气的玉台金兰旁,“太医说,汤药凝神安脑,需趁热饮下。”
路知意抬眼,望向窗外。浓雾深处,府门方向隐约传来车马和喧哗声,比平日嘈杂许多。冯保昨日便带着人匆匆入宫禀告了。
“是皇城司……还是侯府……”路知意喃喃,药雾蒸腾上来,熏得她眼睫微湿。
“是齐州安王府进献的琉璃彩屏车驾入城,安王世子带了件稀世古物,说是要为陛下添寿。”云岫低声道,“不过……三殿下倒是一早就派内侍来过府门前,说今日得闲……”
话音未落,前院一阵细碎脚步声响,一个面生却笑容甜美的小内侍己被引至暖阁外。
“启禀殿下,”小内侍声音清亮,带着恰到好处的喜庆,“三殿下遣奴婢传话,安王府那边喧嚣扰攘,殿下病中未免嘈杂,恐伤了清静。正巧三殿下得了御园尚温花房新暖出的几枝赤珠珊瑚枝,玲珑剔透,最是养眼解郁,便想亲自送过来,陪殿下赏玩片刻排遣病中寂寥。己在府外……殿下您看?”
又来?!路知意心头一跳。这几日她闭门谢客,路景云借口探望、送珍奇温补药材的理由就换了三个!今日竟干脆说要亲自来?!
一股莫名的抗拒和烦躁涌上。她蹙眉,刚欲开口婉拒,却忍不住低头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撕心裂肺,胸口那片被药力和记忆碎片反复折磨的区域更是闷痛钻心!
“快请进来!”云岫己断然替她应声,一边忙上前替她拍背顺气,一边迅速使眼色让人引路。她深知路知意此刻绝不能拂了这位“关心兄长”的三皇子好意。
路知意喘息未定,脸颊因剧烈的咳嗽而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只能伏在案上,看着那株在药气里依旧舒展着清冷枝叶的玉台金兰发愣。门外隐约传来清朗温润的声音:“……秋雨寒浓,这地砖也湿滑得紧,你们当心点走,莫冲撞了皇姐寝殿熏着的暖香……”
暖阁门帘掀起,伴随着一股清新温暖的、如同初春阳光烘烤过枝叶的气息扑入!冲淡了浓重的药味!这股气息极其宜人舒适,仿佛能瞬间安抚惊悸的神经。
路景云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今日穿了身月白云锦常服,衣领袖口绣着疏朗的翠竹,衬得他面如冠玉,温润含笑,真如画中临凡的玉面郎君。两名内侍小心翼翼抬着一个巨大的、缠绕着金黄丝绦的红木托架跟在他身后,托架上覆盖着明黄的锦缎。尚未揭盖,那令人舒适的暖意和新草般的清新气息便源源不断地从中散发出来。
他目光先落在路知意苍白憔悴却强撑精神的脸上,眼神顿时盛满关切:“皇姐!”快步上前虚扶,“承云听闻前几日李司使来扰,皇姐又劳了心神!您身子骨本来就弱,何苦被那等煞神惹得惊惶不快?气坏了身子,父皇知道了更要忧急!” 他语气真挚,目光在她脸上逡巡,又转向云岫,“殿下的药呢?可按时服用了?太医开的方子……承云总觉效力慢了些……”
“劳皇弟挂心,都用了。”路知意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目光落在他带来的红木托架上,那暖意丝丝缕缕渗透过来,确实让她胸口的滞涩松缓了些许。
“这就是承云说的那枝赤珠珊瑚?”她看向那覆盖着明黄锦缎的托架。
“正是!”路景云脸上扬起孩童般纯粹的欢喜,亲自上前,小心翼翼地揭开那厚厚的明黄锦缎,“皇姐请看!”
随着锦缎滑落,暖阁内光线都似柔和了许多!
并非常见的枝状珊瑚,而是一株盘虬卧底、通体剔透如血色琉璃、形如蟠龙缠绕的珊瑚宝树!高约三尺,在殿内光线下流转着赤霞般的温润光泽,枝蔓间天然凝结着无数细密的、珍珠般的白色珊瑚珠(骨突),莹莹点点,如同缀满了星子!更妙的是,那珊瑚自身散发着源源不断的温暖馨香之气,暖而不燥,清新如沐春日晨曦!这正是那暖意的来源!
“此乃安王府所献‘赤血珊瑚玉树’?听闻是东海潜流火山岩下万年温养……”路知意有些吃惊。
“非也非也,”路景云笑吟吟地摇头,眸中精光微闪,“那是赝品!这枝才是真正的温脉火玉珊瑚!是承云机缘巧合,从琼州一个孤老海商秘藏手中购得。据说埋于深海赤火岩髓,吸地火千年方成!最是温养气血、澄澈心脾!与皇姐体内寒气最为相益!承云得了它,第一个念头就是给皇姐送来!”
他神情真挚坦荡,让人生不出半分质疑。
暖意包裹着路知意,让她紧绷的神经不知不觉松弛了几分。她看着那赤霞流光的珊瑚树,不由轻轻伸出手,想触碰一下那温润的质感。
“不可!”路景云惊叫一声!一把按住她伸出衣袖的指尖!动作快到如同护食的幼兽!
路知意指尖一缩,愕然抬眼!
“皇姐恕罪!”路景云立刻松手,俊脸露出懊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连忙解释,“此物温养气脉,最忌寒体初触时首接相碰!需得以紫铜小炉置于三步之内,借其自然发散之气缓缓浸润周身方可!皇姐体弱,万不可贸然触及其本元,恐激起寒热冲撞,反而伤身!”他边说边迅速指挥内侍将那珊瑚树托架安置在暖阁另一侧靠窗的长案上,与路知意隔了几步远。
他这番情急之下的解释合情合理。但方才那瞬间的失态和指尖传来的那股莫名的、不同于珊瑚温暖的古怪热力……让路知意心头那一丝刚舒缓的警惕又重新拉起。她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指,拢入袖中。
气氛微妙的僵硬中,路景云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那盆放在药盏旁、正舒展枝叶的玉台金兰上。他眼中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惊奇与欣赏:“咦?皇姐这里竟养着玉台金兰?此花生于雪岭幽谷,叶藏寒毒,花性极寒,寻常人沾染久了都惧寒气侵体!太医怎敢让此物近皇姐的身?”
他一边说着,一边极其自然地走向那兰花。就在靠近花盆、离路知意也更近了些的时候,他看似随意地从袖中摸出了一方素白丝帕,似乎是想擦拭一下手指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就在这抬袖拭手的瞬间——
啪嗒!
一方半个巴掌大、缝制精巧的杏黄色锦囊,竟从路景云宽大的云锦袖口中,极其“巧合”地滑落出来!不偏不倚,正掉落在路知意面前铺开却尚未动笔的雪浪宣纸上!
锦囊系绳松散,几缕细碎的、混合着深褐色与焦黑残末的干枯草渣,从袋口滚落少许,沾在了雪白的宣纸上!
一股极其浓烈、略带甘甜、却又透着辛烈怪异的气味瞬间散发出来!这股气味……与那珊瑚的温暖清新截然不同!甚至带着一丝……令人作呕的油腻!
正是与路知意寝殿内那股经久不散的药草气味,隐隐有六七分相似!但更原始!更霸道!
“哎呀!该死!”路景云脸色瞬间大变,是真正肉眼可见的紧张!他猛地俯身,几乎是用一种狼狈的姿态,手忙脚乱地去抓那个散开的锦囊,试图拢住滚出的药渣!指尖慌乱中还带倒了那个珐琅暖手炉!
暖手炉翻倒在案上,温热的炭灰泼洒出来,沾染了几缕药渣!
“阿姐!是承云一时疏忽……”他声音急促,带着惶恐和一丝气急败坏,手在那一小片狼藉的宣纸上匆匆抹过,连纸带药渣和炭灰胡乱一团抓起,死死攥在手心!动作大得几乎要掀翻那方素雅的端砚!
路知意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那浓烈到刺鼻的药气冲入鼻腔,与殿内熟悉的药味勾连,瞬间在她脑海深处轰然炸响!这气味!就是那碗让她夜夜沉沦梦魇、如同跗骨之蛆的……“无忧醉”残羹的气息!
她怔怔地看着路景云手忙脚乱将那团混着药渣、墨点、炭灰的宣纸死死攥紧,他白皙的手指甚至被未完全熄灭的炭灰烫到也浑然不觉,只是紧紧攥着,指骨捏得发白!那张温润如玉的脸上满是惊惶懊恼,眼神因急切甚至有些闪烁。
“此乃承云前些日子偶得的一个偏方,说是用滇南特有的‘血痂草’配以雪山千年寒玉露,最能固本……谁知竟是这等污秽气味!实在污了皇姐的清眼!” 他语无伦次地解释,将那团捏得不成样子的纸团连同锦囊一起,像丢掉秽物般迅速塞回袖中!随即像是懊悔自己失仪,脸色涨红,对着路知意深深一揖,“皇姐恕罪!承云莽撞!本是好意,竟……竟……皇姐您脸色不好,莫不是被冲撞了?太医!快传……”
“不必了。”路知意猛地打断他,声音冰冷平静得如同冻住的湖面。她的目光缓缓抬起,落在路景云那张因惶恐、急切而显得格外真切生动的脸上,唇边慢慢勾起一丝浅淡、近乎透明、却毫无暖意的弧度:
“不过些许气味。皇弟……有心了。”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把无形的钝刀,刮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暖阁内的“暖意”,如同被骤然卷入冰窟,瞬间凝固冻结。唯有那枝不远处的赤血珊瑚玉树,依旧散逸着温暖馨香,却与此刻森然的死寂,成了最刺眼的讽刺。
路景云看着她那毫无血色的面容和冷彻骨髓的眼神,喉结滚动了一下,脸上挤出一丝更加勉强的笑容。窗格上,一只被药气熏得晕头转向的秋虫,正徒劳地撞击着冰凉的琉璃,发出细碎、绝望的啪嗒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