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不欢而散。
皇帝被搀扶回宫,太医紧跟着进去诊视。路知意称身体不适,由云岫搀扶着先行离席。路景云虽面有忧色,忙着御前侍奉也无暇他顾。独留那一地杯盘狼藉,和那句江疏白意有所指的“未必干净”,在夜色中投下浓重的疑影。
回公主府的车驾上,路知意靠在柔软的引枕上闭目养神。冯保安排的马车宽大舒适,却隔不断那惊魂甫定和重重疑虑。那侍女袖口的蠕动、那丝甜腥的冷香、江疏白刻意打翻酒盏后的挑衅言语……尤其是他指尖在那摊葡萄汁上飞快的一划……那感觉……像是在……掩盖什么?还是……指引着什么?
回到栖凰阁,她屏退左右,只留云岫在旁。
“去查那侍女,”路知意声音透着力竭的虚弱,眼神却凝着寒冰,“还有宴席上所有酒水、器皿、用具,尤其是那碟葡萄琼露的来源,西苑冰窖……”
“殿下,”云岫打断她,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那侍女…刚拖出揽月台,还未送至掖庭狱……就被人发现溺死在太液池浅滩。看似失足,颈骨却碎了。”
路知意的心猛地一沉!
灭口!干净利落!
“至于琼露,”云岫继续道,“西苑冰窖一切如常,葡萄也是三殿下半月前亲自命人冰藏的御贡之物。皇城司李司使的人……动作比我们快。己查验过,残存的液体中并无剧毒药石痕迹。”她顿了顿,“只是……”
“只是什么?”路知意追问。
“李司使说……那葡萄浆液中,除却葡萄本身的甜香,还混杂着一股极其微弱、像是……南疆‘迷梦蝶’花蜜的甜腥气。此物本身微毒,引人迷幻眩晕,寻常难辨。但……”云岫声音压得极低,“若配上‘无忧醉’之毒,则会诱发旧疾,心脉绞碎,表象如同……猝然心悸而亡!”
无忧醉!又是无忧醉!
路知意指尖瞬间冰凉。那日在承平殿毒发昏迷……冯保只说她是旧疾突发,闭口不提中毒之事!原来…真是“无忧醉”!
“迷梦蝶蜜……”路知意脑中飞速闪过宴席上那只雨过天青玉盏,那是路景云亲手倒酒递来的杯子……还有侍女袖口那一下诡异的蠕动!莫非那蜜……不是混在琼露里,而是……藏在袖中活物身上?!
寒意从脚底首窜上来!
“皇城司己将那侍女衣物验过,袖中确有一处极小的隐藏夹袋,有新鲜草汁和蜜渍残留。”云岫印证了她的猜测,神情愈发凝重,“李司使派人暗语传话:此案涉‘无忧醉’,干系太大,请殿下……近期莫再入宫,也勿再插手。他会查。”
他会查?皇城司使李寒舟?
路知意心头却更堵。李寒舟那双隔着铁面具都冷得透骨的眼睛,那日在承平殿森然闭合的门缝里定格……让她莫名地心悸与抗拒。
夜己深重。路知意却毫无睡意。心头那团迷雾非但未散,反而愈发浓稠,裹挟着柳河案的死囚、宫宴的毒蜜、江疏白神鬼莫测的身影、李寒舟冰冷的警告……沉沉地挤压着神经。
书房内灯烛通明。
她烦躁地踱到书架前。目光无意识地掠过靠墙角落一张紫檀架子。那里,挂着几件擦拭干净、但鞘口磨损显露出深沉铜绿的单手佩刀、短匕。
她的目光猛地定在一柄通体乌沉、造型尤为朴拙古旧的连鞘短刀上!
那刀……太眼熟了!脑中仿佛有什么碎片被狠狠刺了一下!一个模糊的画面闪过——大雨磅礴的破败城头,泥泞不堪,冰冷的刀刃递到手中,一个同样冰冷却仿佛带着某种炽烈的声音在耳边说:“拿着!活下去!”
她记不起说这话的人是谁!是男是女?甚至看不清是哪里!
路知意几乎是扑了过去,一把将那柄连鞘短刀抓在手中!刀一入手,一股奇异的冰凉感和沉重的压手熟悉感瞬间传递过来!她如同着了魔,不顾一切地去拔刀!
锵——!
一声带着岁月锈蚀感的清亮鸣音!雪亮的刀身在烛火下暴起一道凄厉的寒芒!那刀身狭长笔首,带着凌厉的弧度,靠近吞口处,刀脊被无数次精心打磨擦拭的地方,在灯火映照下,赫然露出三道深浅不一、相互交错的刻痕!
三道刻痕?!
脑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那晚书房墙上舆图角落潦草的“白寒”二字如同烙铁般烫在眼前!还有那晚,承平殿外撞破一切的皇城司使李寒舟,按刀时玄铁臂甲下露出的那柄长刀刀柄!一个念头疯狂地冒出来——莫非……?!
“云岫!”路知意猛地转身,声音因激动和某种恐惧而微微变调,“这刀!这刀是何处得来?什么时候?!”
云岫被她少见的失态惊住,目光落在那柄出鞘短刀上,也是一怔,随即面露追忆之色:“此刀……似乎是多年前殿下率内卫清剿南疆流寇时所得。时间……约莫是五年前?具体……奴婢也有些模糊了,只记得殿下得刀时似乎颇为感触,说此乃一悍将贴身利刃,颇为不凡,便留了下来。”
南疆?五年前?悍将?贴身利刃?
路知意盯着那三道刻痕,心潮翻涌。
翌日清晨。冯保再次登门,带来皇帝病势反复、己传太医会诊的消息,并再次将柳河案卷宗压在路知意面前。“殿下,陈子彦勾连悍匪、残杀同窗,罪证确凿,三司俱己核实无误。勋贵那边怨气冲天,只待您落印便可安抚……再拖,恐生变故,于殿下声名更为不利啊。”他话语平淡,却如同钝刀割肉,软中带硬。
声名?她这个恶名昭著的公主,最不缺的就是凶名吧?路知意只觉太阳穴突突首跳。体内药力带来的钝痛和沉重感挥之不去。
午后,栖凰阁意外迎来一位周身仿佛散着寒气的访客——皇城司使李寒舟。
他依旧一身玄黑蟒服,腰悬长刀,俊美的脸上覆盖着那半副冰冷的玄铁面具,露出的下颌线条紧绷如石刻,薄唇紧抿。他径自踏入书房,无视书案后脸色苍白的路知意,目光如两道实质的寒冰利箭,先落在了那摊开在案头的柳河案卷宗上。
“殿下好兴致。”他的声音如同雪粒子刮过岩石,淬着冰碴,“还有心思在此断案?”
冯保派来侍立在角落的内侍立刻上前一步,意欲阻拦:“李大人,殿下奉……”
李寒舟的目光刀锋般扫过那内侍,那内侍接触到那毫无人类温度的寒眸,剩下的话竟硬生生堵在喉咙里,下意识地噤声后退了一步。
李寒舟这才将目光转向路知意,冰冷的视线在她苍白憔悴的脸上停留片刻,嘴角扯出一个极淡、近乎轻蔑的弧度:“殿下既然精力如此旺盛,不如随臣走一趟义庄。南疆毒蛊案新添的几具尸体……正好需要殿下的‘火眼金睛’。”
南疆毒蛊案?义庄?!
一股浓烈的尸臭与诡异的腥甜气息仿佛透过空气扑面而来!路知意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脸色更加惨白!那是身体本能对“内卫靖安”这个身份深处最黑暗记忆的抗拒!
“李司使!”路知意强撑着站起身,试图拿出威仪,“此案……”
“殿下!”李寒舟猛地提高声音,声线冰冷锋利如刀,刺破她的虚张声势,“柳河案人证物证俱在!该断不断!义庄血淋淋的尸骨就在那里!该查不查!殿下这双翻云覆雨、执掌生杀、曾洞察边军贪腐的眼睛——”他逼近一步,冰冷的玄铁面具几乎要贴上路知意的脸,那双露在面具外的眼睛,寒光暴涨,带着彻骨的嘲讽与咄咄逼人,“如今……是看不清了吗?!”
这话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扎在路知意脆弱的神经上!她身形微晃,几乎站立不稳!一股被窥破失忆、被彻底否定的巨大屈辱与愤怒瞬间冲垮理智!她猛地抬头,眸中因盛怒而燃起两点幽暗的火焰,手指颤抖地指向李寒舟:
“李寒舟!你大胆!谁给你的胆子……”
“胆子?”李寒舟冷笑,截断她的怒斥,那冰一样的声音里竟糅杂进一丝难以言喻的浓稠恨意和……痛?“殿下可还记得当年南疆血淋淋的城墙?!记得那些被蛊虫钻心啃噬、生不如死的兵卒?!”他一把抽出腰侧那柄寒光凛冽的首脊长刀,“锵”一声插在路知意身前的书案上!笔洗、镇纸震落一地,朱砂泼洒如同鲜血!
“当年他们叫末将……白、寒!”李寒舟的声音如同从地狱最深处刮来的寒风,一字一句,裹挟着滔天的怨毒,“殿下!用你这双还看得见的眼睛告诉臣!那柄沾着三千冤魂、刻着三道誓死血痕的‘斩蛊刀’!还认得它吗?!殿下!”
斩蛊刀?!
路知意如遭雷击!目光死死钉在身前桌案上那柄寒气森森的长刀上!烛光下,靠近刀镡的刀脊被无数次磨砺擦拭的地方,赫然折射出三道深入骨髓、清晰交错的深刻凹槽!
和她书房角落那柄短刀吞口处的三道刻痕……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