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一封烫金的宫帖送到了栖凰阁。
“陛下听闻殿下玉体初安,圣心甚慰。特命内侍监设春日小宴于揽月台,邀殿下散心,诸位皇子、公主并几位亲近宗室勋贵皆在席列。”传旨内侍的声音透着喜气。
赴宴?
路知意看着那花团锦簇的宫帖,心头却无半分轻松。她尚未在白日的柳河案上找到破局的缝隙,对那“旧我”的认知也仅停留在满朝文武的忌惮和江疏白的冷嘲热讽里。此刻入宫,面对那些或敬畏或审视或探究的目光……无异于身赴刑场。
冯保亲自来催请,那张老脸上堆着恭敬的笑:“殿下,陛下思念得紧。何况今次三殿下自江南寻回几名巧匠,酿出了‘春风酿’,陛下特命开坛,众人都等着殿下品评呢!”
路景云?路知意心头警铃微震。宫宴,春风酿……昨日那碗令人生疑的夜羹阴影尚未散去。她本能地抗拒,却又无理由推脱。
酉时正,靖安公主的朱轮金顶马车驶入宫门。路知意换了一身尚服局新制、象征亲王尊位的绯红蹙金流云宫装,长发用一支九凤衔珠金步摇高挽,颊边扫了薄薄的胭脂,勉强压住因惊悸和服药带来的虚弱苍白。饶是如此,当她扶着云岫的手,一步步踏上通往揽月台那镶嵌着夜明珠、犹如天阶的玉阶时,依旧感到一阵心力交瘁的眩晕。那些高冠博带、珠翠环绕的目光,或明或暗地聚拢在她身上,低语议论如蚊蝇之声挥之不去。
“快看,靖安殿下真来了……”
“气色还是差些……”
“听说忘了不少事?不知那脾气……”
“嘘!噤声!”
揽月台灯火辉煌,丝竹曼妙。主位上的皇帝明显比记忆中(冯保口述)苍老了许多,眼窝深陷,目光也有些浑浊,但仍努力堆着慈爱的笑,朝路知意招手:“知意,到朕身边来坐。”他的下首,正对着的位置端坐着三皇子路景云,一脸纯善笑意,见她到来,立即起身,殷勤地上前虚扶:“皇姐慢些!身子大好了?可担心坏承云了!”他声音清朗,关怀备至,引着她在紧邻御座的尊位落座。
“谢陛下,谢三殿下。”路知意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
“人来了就好!开宴!”皇帝显然兴致颇高。美酒佳肴如流水般呈上,乐舞起,觥筹交错。
路景云作为此次小宴的操办人,更是活跃。他亲自执壶,为皇帝和路知意布菜斟酒,言语风趣,引经据典,将气氛烘托得格外融洽。他带来的新酿“春风酿”甫一开封,清冽甘美的香气瞬间弥漫,引来一片赞誉。
“皇姐尝尝,”路景云捧着一只雨过天青釉的玉盏,亲自为路知意斟满。碧色酒液在剔透的杯中微微荡漾,映着他温润如玉的真诚笑靥,“此酒温润养人,正合皇姐此时调理身体。承云在江南寻访三年,也是为皇姐这脾胃虚寒之症……”
这番情真意切的话语在热闹的宴席中听来再自然不过。
路知意却觉得那清凌凌的酒液晃得她眼晕。体内白日强压下的那股酸胀针痛感又在隐隐发作,她轻轻按住胸口。药力未散,她不胜酒力。“多谢皇弟美意,只是我……尚在用汤药,太医嘱过,忌辛辣寒凉,酒饮就不便了。”她婉拒,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虚弱。
路景云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异色,随即化作更浓的关切:“是承云莽撞了!只想着让皇姐尝尝鲜……无妨,饮些果浆也好。”他抬手招呼,“来人,将本王特意从西苑冰窖取的葡萄琼露呈来!给靖安殿下!”
一名身着鹅黄色宫装、梳着双鬟、看年纪不过十五六岁的侍女应声快步上前。她微垂着头,端着一个小小的玉碟,碟中盛着半盏琉璃杯,里面是冰镇过的紫色葡萄浆液,在灯火下折射出的光泽。侍女走得很稳,只是……路知意注意到,她端着碟子的手指捏得极紧,指节发白,甚至在微微颤抖,呼吸也屏得有些不自然。
路景云示意侍女将琉璃杯置于路知意面前的条案上。
侍女依言上前。就在她躬身放杯、手指即将松开琉璃杯底的一刹那——
路知意体内那股沉寂多时的、对危险的本能警觉骤然炸开!她似乎看到那侍女宽大的鹅黄袖口内侧,靠近手腕的地方,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蠕动了一下!速度奇快,若非她因警觉心神高度集中,绝对察觉不到!同时,一股极其微弱的、几乎被酒菜香气完全盖过的奇异冷香——一种类似某种剧毒草植根茎被碾碎后的甜腥味道,极其突兀地钻入她的鼻孔!
“慢!”路知意猛地低喝!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她右手闪电般抬起,并非去接那杯葡萄浆,而是带着一股凛冽的劲风,精准无比地斜切向那侍女的手腕!
那侍女反应也快,在她喝声出口的瞬间,手腕猛地一抖!琉璃杯脱手而落!
哗啦!
清脆的碎裂声刺破宴席的喧嚣!冰凉的紫色浆液裹挟着晶莹的碎片,泼溅在路知意面前光洁如镜的紫檀条案和铺地的金丝绒毯上!
惊呼声西起!所有人目光瞬间聚焦!
“大胆奴婢!”路景云脸色陡然一沉,厉声喝道,“毛手毛脚!惊扰皇姐!拖下去!”
那侍女脸色惨白如纸,浑身筛糠般抖成一团,扑通跪倒:“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奴婢一时失手……”
冯保己挥手让两名内侍上前架起那侍女。
就在这混乱将息的一瞬间——
啪!
又是一声脆响!就在路知意左侧!
一只骨节分明、堪称完美的手端着另一只小巧精致的碧玉酒盏,稳稳放在了她被葡萄浆弄脏的案前!杯中,赫然是清冽微翠的“春风酿”!
“啧啧,瞧瞧,”带着一丝惯常慵懒却又格外清亮的声音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殿下这脸色,怕是比打翻的葡萄汁还要难看三分了!一杯果子汁都端不稳,这般糟践!可真是……有失威仪啊!”
路知意猛地侧头!
江疏白不知何时,竟己悠哉游哉地站在了她的身侧!一袭烈阳般刺目的大红金绣锦袍,在一众皇子公主的矜贵装束中竟也不落下风!他微微歪着头,唇角勾着那抹该死的、刻薄十足的笑,凤眸中流波转动,将周围人因刚才一幕而露出的或惊愕或看好戏的表情尽收眼底。
刚才那两句话,尖酸刻薄至极!句句都在点她这位“恶名昭彰”的靖安公主身体虚弱、举止失措、威仪扫地!
满场愕然!
然而,就在江疏白说话间,他那端着酒杯、刚刚放下的、修长白皙的手指,却极其隐蔽地、飞快地在泼洒开来的、粘稠的葡萄浆水未干的水痕边缘——恰好沾着些许深紫色汁液的地方,用指尖极轻极快地划了一下!动作快得如同错觉!
旋即,他仿佛被那打翻的果汁污了兴致,嫌恶地皱起眉,目光落在自己刚才沾染了一点紫色汁液的手指上,用低沉的、带着无尽嘲弄的语气,像是在对路知意抱怨,又像是自言自语:“啧…脏透了……”
“江疏白!”路景云脸色铁青,眸中怒意翻涌,“靖安殿下受惊,岂容你在此聒噪?!”
江疏白抬眸,迎上路景云含怒的目光,脸上那玩世不恭的笑容丝毫未减,反而更显慵懒从容。他甚至慢条斯理地从袖中抽出一方素白锦帕,慢吞吞地擦拭着自己染了果渍的指尖,仿佛只是在拂去灰尘。
“三殿下息怒,”江疏白唇角微扬,拖长了尾音,“臣不过……有感而发罢了。殿下您给靖安殿下准备的这琼浆玉液……”他目光扫过满地狼藉,意有所指,“看着……也未必干净啊。”
他的话音刚落,一首沉默坐在主位上、目光浑浊的皇帝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被酒呛到,脸色骤然变得灰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