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雨巷书店

雨水，不是那种痛快淋漓的倾盆，而是缠绵悱恻、带着江南梅雨季特有黏腻的雨丝，顺着“拾光书店”那斑驳褪色的木招牌，一滴，又一滴，不紧不慢地坠落。黎晚站在窄窄的青云巷口，看着那水滴在自己深灰色的羊毛开衫肩头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像一块无声扩散的墨渍。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青苔味、老木头受潮后的微酸，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这条百年老巷的陈旧气息。

她手里攥着一把沉甸甸的黄铜钥匙，冰凉的触感渗进指腹。锁孔里卡着半片湿透的梧桐叶，边缘卷曲，脉络清晰。她耐心地用指甲尖将它剔出来，湿漉漉的叶片粘在指尖，带着生命的余温，又很快被雨打得更蔫。钥匙插进锁孔，“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雨巷里显得格外清晰。

推开厚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岁月尘埃的独特气味扑面而来。那不是简单的霉味，而是成千上万册旧书在时光里共同呼吸的产物——纸张缓慢氧化产生的淡淡醛类气息，木质素分解后散发的微甜微苦，还有油墨、灰尘、以及无数翻阅者指尖留下的、早己不可辨的印记糅杂在一起的味道。它厚重、深沉，带着知识的沉淀和故事的余温，瞬间包裹了她，像一件无形的旧袍子。

门楣上悬着的铜质风铃本该发出清脆的叮咚，此刻却只发出几声沉闷、短促的呜咽，像是被厚厚的积尘扼住了喉咙。

“咳咳……是小晚吗？”一个苍老、带着痰音的声音从二楼传来，伴随着一阵压抑的咳嗽。

“是我，外公。”黎晚应了一声，声音在空旷的店里显得有些轻飘。她反手轻轻掩上门，将淅沥的雨声隔在身后，世界陡然安静下来，只剩下书页的静默和二楼隐约的咳喘。

脚下的老式木楼梯在她踏上第一步时就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吱呀——”，声音在寂静中拖得很长，仿佛在诉说自己的年迈。每走一步，脚下的木板都微微下陷，传递着一种岌岌可危的柔软。楼梯转角处堆着几摞等待整理的旧书，蒙着灰，像沉默的士兵。

二楼的光线比楼下稍好，一扇朝东的格子窗敞开着，潮湿微凉的风卷着细密的雨丝飘进来，落在深色的木地板上。窗边，一张磨得油亮的藤椅空荡荡地摆在那里，扶手上搭着一条洗得发白的灰色羊毛毯。那是外公的位置。过去无数个午后，他都会坐在这里，就着天光，慢慢翻着一本书，或者只是望着窗外青云巷的屋檐和行人。

藤椅旁的小几上，一方沉重的玻璃镇纸压着几张泛黄的宣纸。黎晚走过去，目光落在镇纸下露出的墨迹上。那是外公未写完的毛笔字，墨色浓重，笔锋却带着老人特有的颤抖和滞涩，只有三个字：

“吾妻月华…”

“月华”两个字被最后一笔拖得有些长，墨迹晕开了一点，仿佛书写者当时心绪不宁，或是被什么突然打断。窗外的雨似乎下得更密了些，雨点敲打着窗棂，发出细碎而单调的声响。黎晚伸出手指，指尖轻轻拂过那未干的墨痕边缘，冰凉的触感沿着指尖蔓延开。

楼下传来风铃再次被风撩动的微弱声响，楼下那三万册沉默的旧书在昏暗的光线里，散发着更浓郁的、属于时间的味道。这间名为“拾光”的书店，像一个巨大的、装满记忆的肺叶，在雨水中缓慢地呼吸着。而外公未写完的那三个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无声地指向了某个被重重时光褶皱掩埋的入口。

黎晚站在空藤椅旁，看着窗外被雨水洗刷得发亮的青石板路，一种沉甸甸的、混合着责任、忧虑和某种难以名状预感的情绪，悄然压上了心头。这间风雨飘摇的老书店，以及外公笔尖戛然而止的思念，都预示着一个被尘封己久的故事，正等待着被这场连绵的梅雨慢慢浸润、唤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