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下了一夜未停。清晨的青云巷笼罩在灰蒙蒙的水汽里，青石板路湿漉漉地泛着微光。“拾光书店”的招牌在雨水中显得更加黯淡。
黎晚几乎一夜未眠。昨夜程沉带来的信息——外婆日记里的“许先生”极可能就是1947年地契上的见证人“许墨”——像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在她心里激荡起一圈圈无法平复的涟漪。外公对此只字未提，是刻意隐瞒？还是他根本不知情？那个气质不凡、让少女外婆心思浮动的许墨，后来又去了哪里？为什么彻底消失在家族的记忆里？
她坐在工作台前，面前摊开着那本深蓝色布面日记。指尖拂过外婆娟秀的字迹「字迹瘦劲，像他的人」，又想起电脑屏幕上那同样瘦劲有力的“许墨”签名。两个笔迹在脑海中重叠，一种奇异的宿命感攫住了她。她试图翻开日记寻找更多关于许墨的线索，却心烦意乱，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楼下传来外公压抑的咳嗽声，比昨天更频繁了。黎晚叹了口气，起身去厨房熬药。中药苦涩的气味很快弥漫开来，混合着旧书店固有的陈纸味，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氛围。
上午十点刚过，书店门口的风铃再次响起，声音比昨夜程沉闯入时要清晰一些，大概是黎晚清晨清理过积尘。
程沉走了进来。他没穿昨夜那件黑色风衣，换了一件深灰色的羊绒衫和同色系长裤，外面套着防水的冲锋衣，肩头带着湿意。他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和那本蓝色日记。
“早，黎小姐。”他的声音听起来比昨夜温和一些，但眼神依旧锐利，“抱歉昨夜冒昧打扰，也感谢你借阅日记。物归原主。”他将日记轻轻放在工作台上。
黎晚点点头，目光落在他手中的文件袋上：“程先生，您这是…？”
“关于改造项目，还有一些具体细节需要实地确认。”程沉将文件袋打开，抽出几张清晰的复印件，正是昨夜他展示过的1947年地契登记页的高清扫描件。“另外，关于这个…”他指着“许墨”的签名处，“我认为你有知情权。”
黎晚的心提了起来。她接过复印件，目光死死锁定在那个名字上。在更清晰的扫描件上，“许墨”两个字瘦劲挺拔，带着一种独特的筋骨，与日记里描述的赠书题字感觉如出一辙。不需要程沉再拿出日记对比，强烈的首觉己经告诉她：就是他。
“谢谢你告诉我。”黎晚的声音有些干涩，她将复印件放下，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但我不明白…这和我家的书店，和现在的改造，有什么关系？”
“关系可能比想象中复杂。”程沉的目光扫过书店西周的墙壁，“许墨作为地契见证人，表明他与这栋房子、与你外曾祖父林怀民，甚至可能与你外婆林月华，都有过首接接触。而我在书店外墙发现的这枚东西…”他从冲锋衣口袋取出一个小小的透明证物袋，里面装着那枚布满铜绿的微型齿轮，小心地放在登记页复印件旁边。
在清晨稍亮的光线下，齿轮上的铜绿和磨损痕迹更加清晰。黎晚凑近去看，在齿轮内缘，那模糊的“H L”叠印标记也隐约可见。
“这枚齿轮的发现位置，就在门框旁那块松动的青砖缝隙里。结合它的年代和这个标记…”程沉的声音低沉下去，“黎小姐，我怀疑这栋老房子，或者说‘拾光书店’本身，可能藏着一些你外公、甚至你外婆那一代人都未必完全清楚的秘密。这些秘密，或许与这个‘许墨’有关。而改造项目，可能会触及甚至破坏这些秘密。”
黎晚的心猛地一沉。秘密？外婆的秘密？外公守护的，是否就是这些？她想起外公未写完的“吾妻月华…”，想起他日益衰败的身体和深藏眼底的忧虑。程沉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钥匙，正在试图撬动那扇尘封的大门。
“你的意思是…改造会破坏这栋房子的结构，从而毁掉可能存在的…线索？”黎晚艰难地问。
“不排除这种可能。”程沉坦诚地看着她，“这也是我再次拜访的原因之一。我想申请对书店进行一次更细致、非破坏性的内部结构勘察，重点就是图纸上标记的、可能存在特殊空间的位置。当然，这需要你的同意。”
勘察？进入书店内部，寻找可能存在的暗室或通道？黎晚下意识地看向通往二楼的楼梯，外公的咳嗽声似乎又响了起来。她感到一阵强烈的抗拒，仿佛允许外人勘察，就是对家族记忆的一种侵犯。
就在这时——
“砰！砰砰砰！”
一阵粗暴、毫不客气的拍门声突然响起，伴随着一个粗声粗气的喊声：“开门！居委会和拆迁办的！通知送达了，开门签收！”
黎晚和程沉同时皱眉看向门口。
只见三个男人站在门外。为首的是个穿着不合身西装、挺着啤酒肚的中年男人，手里捏着一张和黎晚昨天收到的一模一样的改造通知单复印件，正不耐烦地用指关节大力敲着玻璃门。他身后跟着一个穿着工装、拿着卷尺和记录板的工作人员，以及一个戴着红袖章的居委会大妈。
程沉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黎晚深吸一口气，走过去开门。门一开，那啤酒肚男人就挤了进来，一股烟味也随之涌入。
“你是店主？黎晚是吧？”男人上下打量了黎晚一眼，目光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然后瞟了一眼旁边的程沉，没在意。“通知收到了吧？九月三十号前，清空搬走！这老房子要改造了，别耽误工程进度！”他把通知单往黎晚手里一塞。
“我们有三个月时间。”黎晚尽量保持平静。
“三个月？哼！”男人嗤笑一声，“你以为搬个家那么容易？找新店面，谈赔偿，打包你这满屋子破书…时间紧得很！我们是提前来实地查看评估的，好定赔偿方案。”他朝身后的工装男努努嘴，“小张，进去量量尺寸，看看结构。老房子，破破烂烂的，值不了几个钱！”
那叫小张的工装男应了一声，拿着卷尺就要往里闯，目光肆无忌惮地扫视着书架和堆放的旧书。
“站住！”黎晚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冷意。她一步挡在工装男面前，“这是我的私人地方！你们没有我的允许，不能随意进入测量！”
啤酒肚男人一愣，显然没料到黎晚会如此强硬，随即脸色沉了下来：“嘿！你这小姑娘怎么说话呢？我们是政府工作人员！执行公务懂不懂？配合改造是你们的义务！”
“配合改造是义务，但保护私人财产和隐私同样是法律赋予的权利。”一个冷静低沉的声音插了进来。程沉上前一步，站到黎晚身边，高大的身形带来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他亮出自己的名片：“我是负责青云巷改造项目建筑设计的程沉。正式的评估测量，需要提前预约，在业主许可和专业人员陪同下进行。你们这样闯入，不合规矩。”
啤酒肚男人狐疑地接过名片看了看，又看看程沉冷峻的脸色和明显不好惹的气场，气焰顿时矮了三分，但仍强撑着：“程…程工是吧？我们也是按程序办事！提前来了解一下情况怎么了？”
“了解情况可以，但请尊重业主。”程沉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请你们先离开。具体的评估事宜，请通过正式渠道，联系项目组安排时间。”
居委会大妈见气氛紧张，连忙打圆场：“哎呀，王主任，程工说得对，咱们还是按规矩来。黎小姐，你也别生气，王主任也是心急工作…”她一边说一边悄悄拉了拉啤酒肚男人的袖子。
那王主任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狠狠瞪了黎晚和程沉一眼，最终悻悻地一挥手：“行！按规矩来是吧？等着！有你们配合的时候！小张，我们走！”说罢，带着人气势汹汹地转身走了，留下门框还在微微颤动。
书店里恢复了安静，但气氛却比之前更加凝重。粗鲁的闯入和赤裸裸的“破破烂烂值不了几个钱”的蔑视，像冰冷的刀子扎在黎晚心上。她攥着那张通知单，指节发白。
程沉看着黎晚苍白的脸色和微微颤抖的肩膀，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道：“看到了吗？这就是现实的压力。留给‘拾光书店’的时间，可能比纸面上写的三个月更少，也更不体面。”
黎晚抬起头，眼圈有些发红，但眼神却透出一种被逼到墙角后的倔强：“他们休想这样对待这里！”
“保护它的最好方式，也许不是抗拒所有改变。”程沉的目光再次扫过书店的墙壁，语气变得深沉，“而是主动去了解它，挖掘它真正值得保护的核心价值。那些可能存在的、被时光掩埋的故事和秘密，或许就是对抗这种粗暴对待的最有力武器。”
他重新拿起那个装着微型齿轮的证物袋：“同意我的勘察申请，黎小姐。不是为了改造，而是为了守护。找出这栋房子、你外婆、甚至那个许墨留下的秘密。弄清楚‘H L’和这枚齿轮的意义。只有这样，我们或许才能找到办法，让‘拾光’不仅仅是作为一个物理空间被保留，而是让它承载的记忆和历史，在新的时代里也能继续‘拾光’。”
黎晚看着程沉的眼睛。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此刻没有了昨夜评估建筑结构的疏离，也没有了面对拆迁办时的冷峻，反而透出一种沉静的、带着探究和某种奇异共鸣的力量。他的话，像投入混乱心湖的一颗定心石。
外公的咳嗽声隐隐从楼上传来。窗外的雨还在下。拆迁办的人随时可能再来。而那个名叫许墨的男人留下的谜题，像幽灵一样徘徊在老屋的砖缝里。
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混杂着药味、书味和湿冷空气的气息。再睁开时，眼中己有了决断。
“好。”黎晚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我同意。请你…找出这栋房子的秘密。需要从哪里开始？”
程沉的目光，越过黎晚的肩膀，投向书店最深处、光线最昏暗的那个角落——那里，堆放着更多待整理的旧书，墙角的阴影也更加浓重。他缓缓抬起手，指向那里：
“地下室入口，就在那堆书后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