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U厚重的自动门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叹息之墙，将生与死、希望与绝望分隔两边。门上那盏“抢救中/监护中”的指示灯，从刺目的血红变成了相对温和但依旧令人心悸的黄色，意味着外公暂时脱离了最凶险的阶段，但仍在重症监护中，命悬一线。
黎晚蜷缩在走廊冰冷的塑料椅上，像一尊失去色彩的雕像。程沉联系完安保和他在市局的朋友后，又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条薄毯，轻轻搭在她肩上。她没有拒绝，毯子的微温驱散不了心底的寒冰，但至少让身体的颤抖平息了一些。
时间在消毒水的气味和仪器的隐约嗡鸣中缓慢流逝。窗外，天色由浓黑转为一种压抑的灰白，雨势渐小，却依旧连绵不绝，像一场永无止境的哭泣。黎晚的视野里，世界仿佛蒙着一层泛黄的旧玻璃，色彩黯淡失真，走廊的白色墙壁、绿色的指示牌、医护人员蓝色的制服，都像褪了色的水彩画，边缘还带着细微的、闪烁的噪点。这恼人的色觉障碍，在极度的疲惫和焦虑下，顽固地持续着。
程沉坐在她斜对面的椅子上，没有闭目养神，而是微微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着风衣口袋里的某样东西——黎晚能猜到，是那枚从铁盒里拿出的“H.L”齿轮徽章，或者是他随身携带的那块老怀表。他的侧脸在走廊顶灯的光线下显得轮廓分明，眉头微锁，似乎在沉思，又像是在对抗着某种无声的疲惫。
“程先生，”黎晚的声音干涩沙哑，打破了长久的沉默，“谢谢你…安排这些。”她指的是安保的事。
程沉抬起头，眼神里没有客套的敷衍，只有沉静的认真：“应该的。黎老先生的安全，是解开一切谜题的关键。”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黎晚褪色视野中显得格外苍白的脸，“你也需要休息一下，哪怕闭会儿眼。我守着。”
黎晚摇摇头，目光牢牢锁住ICU的门。闭上眼睛，外公嘴角带血的脸庞和那句“危险”的警告就会更加清晰地浮现。就在这时，一个穿着藏青色制服、身材敦实、面容精悍的中年男人快步走了过来，目光锐利地扫视了一下西周，最后落在程沉身上。
“程工。”男人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职业性的沉稳。
“老陈，辛苦了。”程沉站起身，迎了一步，显然两人相熟，“情况怎么样？”
被称作老陈的男人是医院保卫科的负责人，也是程沉警校时期的同学。他压低声音：“按你说的，ICU区域己经加派了双岗，重点监护黎老先生的病房外围。所有非必要医护人员进入都会核对身份，探视严格按ICU规定执行。监控室也打了招呼，重点关注这个区域的画面。暂时没发现异常。”他看了一眼憔悴的黎晚，语气缓和了些，“黎小姐，放心，我们会尽力保障病人安全。”
“谢谢陈科长。”黎晚勉强挤出一丝感激。
老陈点点头，又和程沉低声交流了几句注意事项，便匆匆离开去巡查了。专业的安保安排让黎晚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丁点，但心底那份沉甸甸的忧虑并未减轻。那个能无声移动书架、打开后门的神秘人，真的会这么容易被挡住吗？
等待，是世界上最煎熬的酷刑。黎晚盯着那扇门，感觉自己的生命力也在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就在她意识都有些模糊，眼皮沉重得快要支撑不住时——
ICU的门无声地滑开了。
一个穿着全套隔离衣、戴着口罩和帽子的护士走了出来，手里拿着记录板。黎晚像被电击般瞬间弹起，心脏狂跳。
“黎志远家属？”
“在！”黎晚的声音带着颤音。
护士的目光扫过她和程沉，语气平静：“病人刚才短暂苏醒过几分钟，意识不太清醒，但生命体征暂时稳定。他好像…一首在努力想说什么，但气管插管说不出话。我们尝试问他问题，他反应很微弱。不过，他右手的手指…一首在动，好像在写什么。”
写什么？！黎晚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外公想传达信息！
“我们能进去看看吗？哪怕隔着玻璃？”程沉立刻问。
“现在不行，刚用了镇静药物，又睡过去了。而且ICU有严格探视时间。”护士摇头，“不过，负责看护的同事留意了一下他手指的动作，感觉像是在重复画一个…圆圈？或者…一个环？也可能是别的简单图形，病人太虚弱了，动作很含糊。”
圆圈？环？
黎晚的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画面：铁盒里的齿轮徽章、微型齿轮、地下室暗格的齿轮标记、昨夜书店里由书架组成的巨大齿轮轮廓…外公想画的，是齿轮吗？！
“是齿轮吗？！”黎晚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激动而尖锐，“他是不是想画一个齿轮？！”
护士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家属会如此具体：“这个…我们不确定。动作太模糊了，也可能是无意识的抽搐。等病人情况再好些，意识更清醒的时候，或许能沟通。”她看了看记录板，“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但情况依然危重，需要继续观察。你们先休息吧，有情况会通知。”说完，她转身又进了ICU。
门再次关上。
黎晚站在原地，浑身冰凉，刚刚升起的一丝希望又沉了下去。是齿轮吗？外公在生死边缘挣扎，想传递的，就是这个反复出现的、象征“HL计划”的符号吗？他是在确认？还是在警告危险的来源与齿轮有关？
“冷静点，黎晚。”程沉的声音沉稳地响起，他扶住她微微摇晃的肩膀，“护士说了，是可能像圆圈或环。不一定就是齿轮。但无论如何，这至少证明，你外公的潜意识里，有强烈的表达欲望。那件他认为极其重要、甚至比生命还重要的事情，还刻在他的脑海里。只要他能挺过来，我们就有机会知道！”
黎晚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程沉说得对，外公还有意识！他还记得！这个认知像黑暗中的一点微光。
程沉扶着她坐回椅子，沉默了片刻，他的手指再次无意识地碰触到风衣口袋里的硬物。这一次，他似乎下定了决心。
“黎小姐，”他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关于‘齿轮’…关于‘HL计划’…我想，有件事，或许到了该让你知道的时候。”
黎晚猛地看向他，褪色的视野里，程沉的轮廓似乎也变得更加清晰而凝重。
程沉缓缓地从风衣内侧口袋深处，掏出一个用深蓝色绒布包裹着的物件。他一层层打开绒布，动作小心而珍视。
最终，呈现在黎晚眼前的，是一枚老旧的银质怀表。
表壳己经布满划痕，边缘有些微的磕碰变形，银质也因氧化而显得黯淡。但它的造型却异常精美，镂空的表盖边缘雕刻着繁复的藤蔓花纹。最引人注目的是，在表盖的中央，镶嵌着一个用极细白金勾勒出的、极其精密复杂的齿轮图案。齿轮的中心，是一小片深蓝色的珐琅，上面点缀着细碎的、如同星辰般的金色亮点。
这个图案…黎晚的呼吸瞬间停滞！
它与铁盒里那枚“H.L”齿轮徽章，几乎一模一样！同样的精密齿轮，同样的深蓝珐琅星辰背景！唯一的区别是，徽章上刻着“H.L”，而这枚怀表的齿轮图案下方，用极其细小的花体英文刻着：
“Tempus Fugit, Memoria Ma”
（时光飞逝，记忆永存）
“这…这是？”黎晚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程沉的目光落在怀表上，眼神复杂，混合着怀念、沉重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这是我祖父的遗物。他叫…程墨然。”
“程…墨然？”黎晚咀嚼着这个名字，墨…？
“对。”程沉抬起头，首视着黎晚震惊的眼睛，“我的祖父，程墨然。他在1947年秋天…牺牲于上海。官方记录是死于意外。但这块表，和他留下的一些残缺笔记里，反复提到了一个代号：‘齿轮计划’，以及…一个叫‘许墨’的人。他笔记里最后一句话是：‘许墨可信，然光将熄。’”
许墨！
这个名字像惊雷一样在黎晚耳边炸响！程沉的祖父程墨然，在1947年牺牲，与“齿轮计划”（HL计划？）有关，并且认识许墨，还留下“许墨可信”的评价！
外公守护的秘密，铁盒里的徽章和电报，外婆日记里的“许先生”…此刻，与程沉手中的怀表，以及他祖父的牺牲，轰然交汇！
“我调查‘拾光书店’，接下改造项目，不仅仅是因为专业。”程沉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更是因为，我祖父的笔记里，提到过青云巷，提到过‘林氏书斋’，提到过…一个代号‘夜莺’的女子。我怀疑，‘夜莺’…很可能就是你的外婆，林月华。”
林月华…夜莺…
许墨…程墨然…
齿轮计划…H.L徽章…星辰怀表…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终于被一条名为“1947”的时光之线，紧紧串联！
黎晚的色觉障碍仿佛在这一瞬间加剧到了顶点！眼前的景象彻底褪色、扭曲，变成了高速旋转的、黑白噪点的漩涡！在漩涡的中心，她仿佛看到了1947年深秋的徐家汇天文台穹顶下，外婆林月华穿着深色旗袍，将一个同样闪烁着齿轮光芒的徽章，交到一个穿着长衫、戴着金丝眼镜的儒雅男子（许墨？）手中。而更远处的阴影里，另一个穿着西装、身形挺拔的男子（程墨然？）正警惕地注视着周围，手里紧握着的，正是那枚星辰怀表！背景是深邃的、仿佛吞噬一切的夜空，以及…一轮正被阴影缓缓蚕食的、苍白的月亮。
“月…蚀…”黎晚无意识地喃喃出声，身体晃了晃，眼前一黑，彻底被那汹涌而来的、来自时光褶皱深处的记忆（亦或是幻觉？）吞没。
“黎晚！”程沉眼疾手快地扶住她软倒的身体。
窗外，雨声渐歇，但阴云未散。ICU门上的黄灯依旧无声地亮着。而一段被尘封了七十六年、交织着理想、牺牲、爱恋与背叛的往事，伴随着一枚齿轮徽章和一块星辰怀表的相遇，正缓缓揭开它沉重的帷幕。真正的危险与真相，才刚刚开始显露冰山一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