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血色正午

六月的阳光像把生锈的刀，斜斜切进宏远贸易公司的格子间。卢力咬着圆珠笔帽，盯着电脑屏幕上跳动的报表数字，后颈被空调风一吹，泛起细密的鸡皮疙瘩。

他抬手揉了揉眼睛，袖口滑落露出腕骨处淡青色的疤——那是大二寒假在工地搬砖时被钢筋划的，奶奶当时抹着泪用云南白药敷了整整半个月。

“卢力，过来。”

主管张飞的声音从隔板后传来，像块淬了冰的铁皮。卢力扯了扯洗得发透的藏青色衬衫下摆，起身时顺手把工牌往胸口按了按，金属牌边缘硌得胸口生疼。

他数着步数绕过三排工位，张飞的办公桌上永远摆着个镀金的“天道酬勤”摆件，此刻在阳光里泛着冷光，倒像是“闲人免进”的警示牌。

“这个月报表又出错了。”张飞转着真皮转椅，肥厚的手指戳着屏幕上的红色批注，“大学生就这水平？连小数点都对不上，真不知道你怎么混进公司的。”

显示器蓝光映得卢力脸色发白，他盯着那行批注，其实是张飞昨天临时改了报表公式却没通知他。喉结动了动，最终只化作声几不可闻的“对不起”。办公室里突然响起压抑的嗤笑，斜对角的实习生正对着手机屏幕比耶，镜头里映出张飞仰靠在真皮椅上的得意脸。

手机在裤兜震起来时，卢力正弯腰捡地上的计算器。屏幕亮起的瞬间，他看见备注“三单元王姨”的号码在跳动，心脏猛地撞向肋骨。按下接听键的刹那，走廊尽头的落地窗突然划过道阴影，像谁在天幕上划了道血口。

“小力啊......你奶奶出事了！”王姨的声音带着哭腔，混着马路上刺耳的汽笛声，“中午回家吃饭，过红绿灯时被车撞了......现在在市医院急诊室！”

计算器“啪嗒”掉在瓷砖上，裂成两半。卢力觉得耳边突然响起蜂鸣，眼前的张飞嘴巴还在开合，却像隔着层水下的气泡。他踉跄着扶住桌子，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王姨您先说清楚，奶奶现在怎么样？撞人的车......”

“救护车来的时候人还有意识，就是腿上全是血......”王姨的声音突然被嘈杂的人声盖过，隐约能听见“脑出血”“缴费单”之类的词，“你赶紧过来吧，交警在现场处理呢，司机说是闯红灯......”

卢力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冲出办公室的。电梯按键在眼前跳成模糊的光斑，他按了三次才按中“1”。

走廊里飘来前台小妹的香水味，甜得发腥，像奶奶熬的红枣粥——可奶奶今天本该在厨房熬粥的，她总说餐馆的饭油腻，省下那20块补助能多买两斤排骨，等攒够了钱就给孙子娶媳妇。

手机在掌心发烫，他突然想起上周三奶奶站在玄关换鞋的样子：深蓝色布衫洗得发蓝，塑料凉鞋的带子断了又用铁丝绑好，鬓角的白发比去年又多了，却还对着镜子抿头发，说“别让未来孙媳妇瞧着咱邋遢”。

那天他忙着赶方案，随便应了两声就关门走了，没看见奶奶望着他背影时，嘴角沾着的饭粒——那是早晨热剩粥时不小心沾上的。

正午的太阳晒得柏油路面发软，卢力冲进医院急诊楼时，后颈的汗水己经把衬衫浸出深色的印子。消毒水的气味劈头盖脸砸过来，他撞翻了走廊里的导诊牌，听见有人在喊“家属登记”，却只能盯着走廊尽头那盏红色的“急诊中”灯，像盯着团正在熄灭的火。

“卢力！这里！”王姨挥着布满老年斑的手，从人群里挤出来。她身上还穿着做饭时的碎花围裙，下摆沾着块可疑的褐色污渍，不知是酱油还是血迹。“医生说要先做CT，还有脑部......”老人的声音突然哽咽，从兜里掏出皱巴巴的病历本，“撞人的是辆外卖电动车，小伙子当场就跪下了，说自己赶时间......”

病历本第一页贴着奶奶的一寸照，那是去年办老年公交卡时拍的。照片上的老人穿着过年才舍得穿的绛紫色毛衣，对着镜头笑得拘谨，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没扫开的面粉——她总说拍照片要体面，却忘了擦掉鼻尖的白点儿。

卢力的手指抚过照片，突然想起奶奶每次吃饺子都要把第一个饺子夹给他，说“头锅饺子最香”，可自己从来没注意过，奶奶碗里的永远是煮破了皮的。

“先生，麻烦先去缴费。”护士台的姑娘敲了敲玻璃窗，声音里带着职业性的冷静，“CT室在三楼，住院押金先交两万。”

两万。卢力的手指攥紧了病历本，指节泛出青白。他上个月刚把攒了半年的一万五转给奶奶，说是“给您买钙片的钱”，其实是偷偷把考研辅导班的费用退了——反正大专学历也考不了研，不如让奶奶吃点好的。裤兜里的手机又震了一下，是张飞发来的消息：“下午两点的例会必须参加，别以为家里有事就能躲清闲。”

急诊室的门“咔嗒”打开，推着担架床的护工喊：“谁是张桂兰家属？”卢力猛地抬头，看见奶奶躺在白床单上，右脸肿得老高，灰白的头发里混着暗红的血痂。那床被子还是他去年买的，当时奶奶嫌贵，非说“破棉花胎盖着更暖和”，此刻却蔫蔫地裹在老人身上，像团被雨淋湿的云。

“奶奶！”他冲过去抓住那只露在被子外的手，皮肤松得能看见青色的血管在跳。奶奶的眼皮动了动，干涸的嘴唇张开，发出含混的音节。卢力把耳朵凑过去，听见老人喉咙里挤出来的几个字：“......饭钱......20块......给你攒着......”

眼泪突然砸在奶奶手背上，卢力别过脸去，用袖口胡乱蹭了蹭。他想起上周末回家时，奶奶从五斗柜最底层掏出个铁盒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皱巴巴的钞票，面额最大的是张五十，“这是捡废品卖的，这是帮李姐带孩子赚的，等凑够二十万，咱就能在郊区买个小房子......”老人的指甲缝里还沾着洗不掉的油渍，那是在餐馆洗盘子留下的印记。

手机在此时彻底没电，黑屏前最后一秒，他看见何凤娟发来的消息：“今晚去看电影吧，我买了《消失的她》的票。”姑娘的头像还是上周刚换的，自拍里她靠在卢力肩头，脸上带着甜美的笑，背景是商场橱窗里的钻石项链——他当时盯着价签看了很久，那个数字足够奶奶在餐馆洗三个月的盘子。

“小伙子，先去办住院吧。”护工拍了拍他的肩膀，担架床的轮子在地面留下两道淡淡的血痕。

卢力扶着奶奶的床沿往前走，听见走廊尽头的时钟敲了十二下——本该是奶奶在厨房熬粥的时间，现在她却躺在这张冰冷的床上，腿上缠着渗血的纱布，嘴里还念叨着省下来的20块饭钱。

电梯门打开的瞬间，阳光再次劈面而来。卢力望着窗外的梧桐树，叶片在热风里无力地翻动，像极了奶奶每次数钱时颤抖的手指。

他摸了摸裤兜，里面还装着早晨出门时奶奶塞给他的茶叶蛋，蛋壳上有道细微的裂纹，露出里面金黄的蛋白——那是老人特意煮了十分钟的，说“溏心蛋没营养”。

CT室的红灯亮起时，卢力终于想起该给何凤娟回消息。他靠在墙上，盯着手机黑屏里自己的倒影：头发乱得像团草，眼睛里布满血丝，衬衫第二颗扣子不知何时崩掉了，露出锁骨下方那道淡青色的疤。指尖在屏幕上悬了很久，最终只打出三个字：“对不起。”

走廊里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不知谁家的孩子在哭，喊着“妈妈疼”。卢力把茶叶蛋攥在手心，蛋壳碎裂的声音混着心脏的跳动，在寂静的医院里格外清晰。他想起奶奶常说的话：“人这辈子啊，就像熬粥，总要经历些火候，才能出味儿。”可此刻他只觉得，这锅粥太苦了，苦得让他喘不过气来。

窗外的云不知何时聚成了团，遮住了正午的太阳。

急诊楼外的马路上，外卖电动车的铃声依旧此起彼伏，人们行色匆匆，没人注意到某个年轻人正蹲在楼梯间里，把脸埋进掌心，肩膀抖得像片秋风中的落叶。而在他的掌心，那颗碎掉的茶叶蛋正慢慢冷却，像极了此刻他胸腔里，正在一点点变冷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