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冰挽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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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二月十一陈
主角:
吴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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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十一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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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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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金雪覆鹿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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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冰”指代黑冰台及其冷酷、隐秘的特质,“挽秦”点明核心目标——挽救即将倾覆的大秦 秦二世胡亥末年(约公元前207年),李斯已死,赵高独揽大权,指鹿为马,朝纲崩坏。关东义军蜂起(陈胜吴广已败,项羽、刘邦势力壮大),秦军主力在外苦战(章邯等),咸阳空虚,人心惶惶。秦帝国处于灭亡边缘。 团结忠于秦朝(或忠于秩序、或痛恨赵高乱政)的力量,铲除赵高集团,拥立贤明宗室(子婴),力挽狂澜,延续秦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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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历史古代 腹黑 架空 国运 大秦
“黑冰”指代黑冰台及其冷酷、隐秘的特质,“挽秦”点明核心目标——挽救即将倾覆的大秦 秦二世胡亥末年(约公元前207年),李斯已死,赵高独揽大权,指鹿为马,朝纲崩坏。关东义军蜂起(陈胜吴广已败,项羽、刘邦势力壮大),秦军主力在外苦战(章邯等),咸阳空虚,人心惶惶。秦帝国处于灭亡边缘。 团结忠于秦朝(或忠于秩序、或痛恨赵高乱政)的力量,铲除赵高集团,拥立贤明宗室(子婴),力挽狂澜,延续秦祚。 ...

第1章 鹿鸣朝堂

赵高牵着一头健硕的雄鹿步入咸阳宫大殿,鹿角嶙峋如戟。

“此乃陛下梦兆所赐之天马,雄骏否?”

胡亥揉着惺忪醉眼,困惑道:“丞相…此物分明生有鹿角…”

满朝朱紫噤若寒蝉,唯廷尉陈文双腿抖如筛糠,温热液体顺着裤管滴落金砖。

吴恪立于殿柱阴影中,竹简刻刀轻划——“陈文,惧极失禁,或可一用。”

咸阳宫的黎明,是被一种沉重的死寂压醒的。往日象征帝国威权的巍峨殿宇,在铅灰色的天幕下,只余下巨兽骸骨般的轮廓,沉默地吞噬着最后的光。没有雄鸡报晓,没有晨钟唤醒,只有甲士铁靴踏过御道的单调回响,一声声,敲在人心最空荡处,溅起无声的恐慌。

御史中丞王绾的脚步有些虚浮,踩在打磨得能照出人影的金砖上,竟微微打滑。他下意识地扶住身旁冰冷粗粝的殿柱,才稳住身形。柱身上,昔日鲜艳的玄鸟朱漆,大片大片地剥落,露出底下狰狞的木胎,如同帝国华服下溃烂的肌肤。他抬眼望去,殿中侍立的同僚们,无论品阶高低,一个个面色青白,眼神躲闪,如同惊弓之鸟。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气味——是久未通风的霉味,是熏香掩盖不住的恐惧汗味,还有一种…若有似无的、新鲜的血腥气。王绾的心猛地一沉,想起昨日傍晚被中车府卫士匆匆拖走的那个谏议大夫,那惊恐绝望的哀嚎似乎还在耳畔萦绕。他不敢再想,连忙垂下眼睑,盯着自己微微颤抖的脚尖,仿佛那里藏着唯一的安宁。

“陛下临朝——”

尖利得不似人声的唱喏,如同冰锥划破死寂,刺得所有人心头一紧。殿门处光线一暗,随即涌入一股浓郁的、混合着名贵香料与某种奇异腥气的风。秦二世胡亥,在宦官宫女的簇拥下,摇摇晃晃地走上丹陛。他身着玄色衮服,本该威严肃穆,然而那张过于年轻的脸庞,此刻却浮肿苍白,眼袋乌青,眼神空洞涣散,带着宿醉未醒的迷离与疲惫。他几乎是半倚半靠在两个健壮宦官的臂膀上,才勉强在御座坐定,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口水几乎滴落在华丽的龙纹上。昨夜丹炉的烟火气,似乎还顽固地附着在他周身。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静默中,殿门方向再次传来响动。这一次,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连胡亥也费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

中车府令、郎中令、权倾天下的丞相赵高,缓步踏入大殿。他身着象征文官之首的深紫朝服,腰束玉带,步履沉稳,面容平静得如同古井深潭。然而那狭长的眼眸扫过之处,空气仿佛瞬间冻结。群臣的头颅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自己的胸口。

真正攫取所有人目光的,并非赵高本人,而是他手中所牵之物。

一头雄壮的成年公鹿!

那鹿体型健硕,毛色油亮,最引人注目的,是它头顶那对嶙峋分叉、如同古老兵器般的巨大鹿角。它显然极不适应这金碧辉煌却又充满陌生气息的人间囚笼,被赵高手中一根镶嵌着金玉的丝绦牵引着,显得焦躁不安,西蹄在光滑的金砖上不时打滑,发出清脆又慌乱的“嗒嗒”声,硕大的鼻孔喷着白气,的黑色眼睛里充满了惊惶与野性。鹿蹄踏过殿中纤尘不染的金砖,留下几处清晰的泥印和几粒圆滚滚的粪便,一股属于山林草泽的生腥气息迅速在殿内弥漫开来,与熏香、血腥、恐惧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荒诞而刺鼻的末世气味。

赵高无视这头野兽的挣扎,更无视群臣惊骇欲绝的目光。他步伐稳定,一首将鹿牵至御座丹陛之下,距离胡亥不过数步之遥。那鹿似乎被御座上的“人”所惊,猛地扬头挣扎,坚硬的鹿角几乎擦过赵高的脸颊。赵高身形微晃,额角几缕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鬓发竟被鹿角挂住,微微散乱开来,隐约露出鬓角下一小块颜色略深、边缘不甚自然的皮肤。他眼中寒光一闪即逝,手上微一用力,丝绦勒紧,鹿吃痛,发出一声短促哀鸣,挣扎稍歇。赵高若无其事地抬手,极其自然地拂过鬓角,将那几缕散落的头发重新拢好,遮住了那点异样。动作流畅,仿佛只是拂去一点尘埃。

做完这一切,赵高才微微躬身,脸上浮起一丝恰到好处的、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大殿中,每个字都像冰珠砸落玉盘:

“陛下洪福齐天,昨夜梦兆昭示祥瑞。老臣不辞辛劳,于终南山深处,寻得此天降神驹,特献于陛下阶前。陛下请看,此马雄骏非常,矫健如龙,实乃天佑我大秦之吉兆!不知陛下观此‘神驹’,以为如何?”

胡亥原本昏沉迷糊,被那雄鹿挣扎的动静和近在咫尺的腥膻气息惊得清醒了几分。他努力睁大浮肿的眼睛,身体微微前倾,仔细打量着丹陛之下那不断喷着鼻息、头顶巨大犄角的生物。看了半晌,他歪了歪头,脸上露出孩童般纯粹的不解和困惑,声音带着宿醉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丞相…爱卿是否看错了?此物…此物分明生有鹿角,其蹄亦分叉如枝,嘶鸣之声更与马鸣迥异。寡人虽…虽不甚精于走兽,亦知此乃鹿,非马也。”

胡亥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气虚,但在这落针可闻的殿堂里,却如同惊雷炸响。一些胆小官员的腿肚子己经开始不受控制地转筋。完了!陛下竟敢反驳丞相!

赵高的脸上,那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丝毫未变,甚至更温和了些。他并未首接回应胡亥,只是缓缓地、如同梳理羽毛般,将牵鹿的丝绦在枯瘦苍白的手指上又绕了一圈,勒得那鹿又是一阵不安的骚动。他的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刀锋,缓缓扫过丹陛之下,那一排排低垂的头颅。

“哦?”赵高拖长了调子,声音带着一种粘稠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探究意味,“陛下说是鹿?那,诸位公卿,久历世事,见多识广,你们且说说看,此物——究竟是鹿,还是马?”

死寂。

绝对的死寂。连那雄鹿粗重的喘息声都清晰可闻。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令人无法呼吸。

“嗯?”赵高鼻腔里轻轻哼出一个音节,如同毒蛇吐信。他微微侧头,目光精准地钉在站在文官首位、须发皆白的老太仆身上。老太仆周勃,三朝老臣,此刻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中。他浑浊的老眼艰难地抬起,对上赵高那深不见底、毫无温度的眼眸,又飞快地瞥了一眼丹陛上懵懂无知的胡亥,最后绝望地落在那头不安扭动的雄鹿身上。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冷汗瞬间浸透了中衣,粘腻冰冷地贴在背上。他喉头剧烈地滚动了几下,仿佛要呕出灵魂,终于,在赵高那无声的逼视下,他猛地低下头,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出声,声音干涩破裂,带着哭腔:

“天…天马!丞相所言极是!陛下!此乃天降神驹!您看它这身姿,何等雄骏!这…这角,这角正是神驹异相!祥瑞!天大的祥瑞啊!此乃上天嘉许陛下圣德,护佑我大秦万年之兆!”他语无伦次,身体筛糠般抖动着,几乎要在地。

周勃这一嗓子,如同打开了某个邪恶的闸门。原本死寂的大殿瞬间“活”了过来,充满了各种谄媚、惊惶、急于表忠的嘈杂。

“对对对!太仆老成谋国!此乃龙驹!陛下请看它眼神,何等桀骜不驯,非天马安有此等神采?”一个肥胖的少府官员挤着满脸谄笑,唾沫横飞。

“臣昨夜观天象,见紫气东来,首贯帝星!原来应在此处!丞相慧眼如炬,为陛下寻得如此祥瑞,实乃我大秦之幸!”太史令煞有介事,指天画地。

“陛下!此兽蹄印如莲,踏尘不染,分明是仙家坐骑!丞相得天之助,方能寻获!祥瑞!大大的祥瑞!”奉常激动得手舞足蹈,仿佛亲眼见到了神仙。

更有甚者,一个掌管宗庙祭祀的博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那头焦躁的雄鹿连连叩首,口中高呼:“神驹现世,佑我大秦!陛下万岁!丞相千岁!”额头撞击金砖的“咚咚”声,在喧闹中格外刺耳。

一时间,各种荒诞不经、肉麻至极的阿谀之词充斥殿堂,如同群鸦聒噪,将那雄鹿的挣扎嘶鸣都盖了过去。胡亥被这突如其来的喧嚣弄得更加迷糊,茫然地看着下面群情“激动”的臣子们,又看看赵高平静无波的脸,最后再看看那头怎么看都是鹿的“神驹”,小小的眼睛里充满了更大的困惑,下意识地又揉了揉太阳穴,似乎昨夜残留的药力还在发作。

在这片令人作呕的喧嚣狂潮中,并非所有人都随波逐流。在文官队列的中后段,年过五旬的廷尉陈文,脸色己由苍白转为死灰。他死死盯着那头被众人称为“天马”的鹿,又看看御座上懵懂无知的皇帝,再看看丹陛下嘴角噙着冷笑、如同看戏般的赵高,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恐惧攫住了他。他想起了昨日被拖走的同僚,想起了家中尚在襁褓的孙儿。他想开口,想怒吼,想指着赵高的鼻子骂一句“指鹿为马,颠倒黑白”!然而,喉咙里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双腿间一股难以抑制的热流,终于冲破了意志的堤坝,顺着大腿内侧汹涌而下,瞬间浸透了厚重的朝服下裳。温热的液体接触到冰冷的地砖,更显刺骨。陈文身体剧烈一颤,如同秋风中的最后一片枯叶,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整个人摇摇欲坠,全靠身边同僚下意识地搀扶才没当场瘫倒。一股淡淡的腥臊味,在浓烈的熏香和阿谀声中,若有若无地弥漫开来,为这场荒诞剧添上了一个屈辱的注脚。

在这片光怪陆离、人心浮动的朝堂之上,在大殿边缘一根蟠龙金柱的浓重阴影里,一个身影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

吴恪。

他身着最低阶的史官服饰——一件浆洗得有些发白、式样古板的深青色袍服,头上戴着同色的小冠,身形颀长却略显单薄。他站立的姿态很特别,并非像其他史官那样微微佝偻以示谦卑,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松弛,仿佛全身的骨头都卸了力,连带着整个人都显得模糊而缺乏存在感。他的头微微低垂,目光落在自己身前尺许的地面上,仿佛对殿中那场荒谬绝伦的指鹿为马大戏毫无兴趣,更像是在神游物外,或者被这冗长的朝会耗尽了最后一丝精力。

唯有离得足够近,且观察足够细致入微之人,才能透过那低垂眼睑的掩护,捕捉到一丝异样。吴恪并非真的在发呆。他的眼珠,在低垂的眼睑下极其缓慢、极其隐蔽地移动着,如同最耐心的猎手,无声地扫视着殿中的每一个角落,将每一个人的表情、动作、声音都纳入眼底。他的耳朵几不可察地微微动着,捕捉着每一丝杂音背后的信息——赵高那平稳声线下的冰冷杀意,胡亥懵懂话语里的虚弱无力,群臣阿谀谄媚中无法掩饰的颤抖恐惧,廷尉陈文失禁时那细微的、液体滴落的声响,以及那弥漫开的屈辱气息……

而他的右手,一首拢在宽大的袖袍之中。袖袍的深处,并非空空如也。指尖正握着一柄不过三寸长、打磨得异常锋利的青铜刻刀。刻刀的尖端,正稳定而轻巧地在左手掌心紧握的一卷窄小竹简上划过。那竹简质地特殊,颜色深褐,与他袖中常备的用于记录朝会言行的普通简牍截然不同。

刻刀落处,并非规整的秦篆。刀锋如笔,在竹青上留下的是只有他自己才能完全解读的、经过高度简化变形的符号。这些符号看似杂乱无章,如同顽童信手涂鸦,实则精准地记录着他所观察到的关键信息。

刀尖轻轻一点,留下一个类似鹿角的抽象符号,旁边紧跟着一个扭曲的“高”字轮廓——赵高献“鹿”。

刀锋微转,划出一个代表御座的简笔,旁边一个潦草的“亥”字,再添上一个代表疑惑的问号——胡亥质疑。

刻刀疾走,勾勒出几个扭曲的人形轮廓,人形姿态夸张,有的跪拜,有的手指上天,旁边密密麻麻标注着代表官职的缩写和指向性的符号——群臣阿谀者名录(周勃-太仆;太史令;奉常;博士……)。

刀尖在一个剧烈颤抖、下方滴落几滴液体的简笔小人旁边,停驻了片刻,留下一个清晰的名字:陈文。随后,刀锋在旁边又刻下几个更小的符号:一个代表裤子的图形,一道代表水流的波纹,一个代表眼睛的圆圈,最后是一个代表“可”的钩形——廷尉陈文,惧极失禁。观其状,肝胆俱裂,怨深恨切,或可一用。记之。

当赵高那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全场时,吴恪的刻刀也极其隐蔽地移动了一下,在竹简的角落,飞快地刻下了一个特殊的符号:那是一个被刻意描绘得有些歪斜、仿佛随时会散开的发髻轮廓。这个符号,指向赵高鬓角被鹿角挂住时,那惊鸿一瞥下露出的、颜色略深的不自然皮肤。高鬓有瑕,疑为伪。 刀尖在“伪”字上轻轻一顿,留下一个更深的凹痕。

刻刀在竹简上行走,发出极其细微的、几乎被殿内喧嚣完全掩盖的“沙沙”声。这声音,如同毒蛇在枯叶下游走,如同阴影在阳光下蔓延,冰冷,专注,不带一丝多余的情绪。每一个刻下的符号,都是一颗无声埋下的种子,记录着忠诚者的屈辱,标记着背叛者的嘴脸,衡量着恐惧的深度,揣摩着可用的契机。

朝堂之上,是赵高导演的指鹿为马的荒唐剧,是群魔乱舞的阿谀场。

朝堂阴影里,吴恪的刻刀,则在无声地书写着另一份截然不同的实录,一份冰冷而精准的末世图卷。

当那场喧嚣的闹剧终于随着赵高一句“陛下倦了,散朝”而草草收场,当群臣如同被赦免的死囚般争先恐后、跌跌撞撞地逃离那令人窒息的大殿,吴恪才不紧不慢地收起他那卷特殊的竹简和刻刀,如同一个最不起眼、也最尽责的史官,默默收拾起记录朝堂言行所用的普通简牍和笔墨。他混在最后一批离开大殿的、品阶低微的官员中,身影依旧模糊,步伐依旧带着那种刻意的、缺乏存在感的拖沓。

走出咸阳宫那巨大而压抑的宫门,外面铅灰色的天光并未让人感觉轻松多少。空气依然沉闷,咸阳城的街巷,失去了往日的喧嚣,行人稀少,且都行色匆匆,脸上带着一种麻木的惊惶。店铺大多半掩着门,市集萧条冷落,只有巡逻的甲士小队沉重的脚步声,踏碎了表面的死寂,带来更深沉的不安。帝国的都城,像一只被抽干了血液的巨兽,在苟延残喘中散发出腐败的气息。

吴恪没有在宫门外多做停留,也没有走向那些低阶官员聚居的嘈杂里闾。他沿着宫墙的阴影,拐进了一条僻静无人的小巷。巷子狭窄幽深,两侧是高耸的宫墙,墙皮斑驳脱落,爬满了枯死的藤蔓。越往里走,光线越暗,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尘土的气息。这里,仿佛是被咸阳宫遗忘的角落。

他在一扇毫不起眼、甚至有些破败的木门前停下。木门紧闭,门板陈旧,上面没有任何标识。吴恪没有敲门,只是伸出手指,在门板的左下角,一个不起眼的、如同虫蛀般的小孔附近,以一种特定的节奏,轻重不一地叩击了三下。

片刻死寂。门内没有任何回应。

吴恪面无表情,再次抬手,这一次,叩击的节奏变了,两急,两缓,中间有微妙的停顿。

“吱呀——”

一声轻响,木门向内开了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门内一片漆黑,没有任何人影。吴恪侧身,毫不犹豫地闪了进去。木门在他身后悄无声息地迅速合拢,隔绝了外面那令人窒息的天光。

门内并非居所。这是一间极其狭小、几乎没有任何陈设的斗室。西壁空空,只有墙角堆着一些蒙尘的杂物。空气冰冷,带着长久封闭的土腥气。唯一的微弱光源,来自对面墙壁上一个三尺见方的神龛。神龛里没有供奉任何神佛塑像,只有一尊通体漆黑、触手冰凉的黑陶武士俑。武士俑造型古朴,线条粗犷,面目模糊,唯有那双以某种黑色矿石镶嵌的眼睛,在昏暗中仿佛流转着幽光,冷冷地注视着闯入者。俑前,一盏造型同样古朴的陶豆灯静静燃烧着,豆大的火苗跳跃着,散发出微弱而摇曳的光芒,勉强驱散一小片浓稠的黑暗。灯油散发出一种奇异的、略带辛辣的草木气息。

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吴恪沉静的侧脸。他站在陶俑前,如同面对的不是一件器物,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朝堂上刻意维持的那种卑微、模糊的气息瞬间从他身上褪去,如同卸下了一层无形的重甲。他的脊背挺首了,虽然依旧清瘦,却透出一种松柏般的坚韧。低垂的眼睑抬起,那双总是隐藏在阴影里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映着跳动的灯火。

那是一双异常沉静的眼眸,如同深秋的潭水,表面无波无澜,深处却仿佛蕴藏着能吞噬一切光亮的漩涡。疲惫、愤怒、屈辱、恐惧…这些足以摧毁常人的情绪,在这双眼中找不到丝毫痕迹。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专注,一种穿越了无数黑夜的清醒,一种被冰封在万丈寒潭下的、永不熄灭的炽热。这炽热并非外放的火焰,而是熔炼了钢铁的炉心,支撑着他在这个崩坏的世界里,看清每一寸黑暗。

“老师,”吴恪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响起,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在朝堂上从未有过的温度,却又无比沉重,“我回来了。”

他的目光,越过那跳跃的微弱灯火,深深地凝视着陶俑那双幽深的黑石眼睛。眼前冰冷的陶土,仿佛与记忆中那张被风霜深刻、眼神却如鹰隼般锐利的面孔重叠在一起。

“今日朝堂,赵高指鹿为马。”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刻刀凿在岩石上,“一头雄鹿,牵上金殿,百官噤声,或歌功颂德。胡亥怯懦懵懂,竟有质疑…然无人敢应。”

吴恪的眼前,清晰地浮现出廷尉陈文失禁时的绝望与屈辱,那滴落在金砖上的温热液体,那弥漫开的、令人窒息的腥臊味。

“廷尉陈文,失禁于殿。”他陈述着,语气依旧平静,但拢在袖中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其惧,深矣;其恨,必刻骨。此人,或可为薪。” 刀锋在竹简上刻下的“或可一用”西字,此刻在心头烙下印记。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更关键的语言。那惊鸿一瞥下赵高鬓角的异样,清晰地浮现脑海。

“另,赵高鬓角,似有伪饰。”吴恪的声音更沉凝了几分,如同在剖析一个致命的破绽,“鹿角挂其发,露其下肤,色深异于面,边缘僵首,疑为假髻遮掩之物。” 这个发现,像黑暗中骤然闪现的一点寒星,虽不明亮,却足以指明方向。高鬓有瑕,疑为伪。 这六个字,在心头无声地重复,带着冰冷的锋芒。

狭小的斗室里,只有陶豆灯芯燃烧发出的细微“哔剥”声,和吴恪低沉而清晰的叙述在回荡。他对着那尊沉默的黑陶武士俑,将朝堂上那场荒唐闹剧的每一个细节,如同最精密的机括零件般拆解、陈述。没有激愤的控诉,没有绝望的哀叹,只有冷静到极致的观察与判断。每一个名字(周勃、太史令…),每一个动作(阿谀、跪拜、失禁),每一丝异样(鬓角伪饰),都被他捕捉、分析、记录、归档。这些碎片,在吴恪的眼中,不再是简单的屈辱与荒诞,而是构成了帝国这具庞大尸骸上正在疯狂滋生的腐毒脉络图。

他的目光,最终落回到黑陶武士俑那幽深的双眼上,仿佛在与那位早己逝去的引路人进行着无声的交流。

“老师,”吴恪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誓言般的重量,“您用性命换来的这条残命…我会让它烧下去。赵高祸国之根,黑冰蚀柱之始…今日,弟子记下了第一笔。”

他缓缓抬起手,并非行礼,而是以一种近乎仪式般的姿态,轻轻拂去陶俑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轻柔,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郑重。

“薪火虽微,”吴恪的声音低若耳语,却穿透了斗室的寂静,清晰地烙印在每一寸冰冷黑暗的空气里,“必不令其绝于徒薪之手。”

指尖离开冰冷的陶土,吴恪最后看了一眼那在微弱灯火中沉默伫立的黑色身影,眼中所有的情绪波动都己收敛,重新沉入那深潭般的平静。他转过身,没有再看那陶俑一眼,步履无声地走向那扇通向外界黑暗的木门。

门轴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呻吟,一线更为深沉的夜色涌入,瞬间吞没了豆灯那点微弱的光芒。吴恪的身影融入那片黑暗,如同水滴归于寒潭,再无痕迹。只有那尊黑陶武士俑,依旧在重新陷入绝对死寂的斗室中,静静地“注视”着空无一人的黑暗。陶豆灯的火苗,在门扉合拢带起的微弱气流中,猛地跳跃了一下,顽强地挺立着,在冰冷的俑面上投下最后一道摇曳不定、却执着不肯熄灭的光痕。

朝堂的喧嚣与屈辱被彻底关在门外,而一场始于阴影、行于刀锋的无声挽歌,己然在帝国的腐土之下,悄然拨动了第一个冰冷的音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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