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辎重营丙字七号仓,破帆布隔出的狭小空间里,弥漫着劣质烈酒、草药辛香和浓烈血腥混合的怪异气味。吴恪躺在草垫上,呼吸微弱却平稳,青灰死气从脸上褪去,只余下重伤后的苍白。公输衍瘫坐在一旁,枯树皮似的老脸上泪痕血污纵横交错,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仿佛刚跑完八百里的老牛。豁牙靠着霉变的粮袋,咧着缺了门牙的嘴傻笑,劫后余生的虚脱感让他连手指头都不想动。
公子婴拧了块破布,沾着豁牙找来的清水,正小心翼翼地擦拭吴恪脸上干涸的血污。少年纤细的手指稳定得惊人,动作轻柔,如同对待稀世珍宝。
“公输先生,”公子婴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吴先生他…何时能醒?”
公输衍费力地抬了抬眼皮,浑浊的老眼瞥了草垫上的吴恪一眼,又捻了捻几根干草茎:“鸩吻根毒刚拔,身子虚得像掏空了的葫芦瓢,能喘气儿就算老天开眼!醒?少说也得睡他个一天一夜!让他睡!这鬼门关走一遭,魂儿都得慢慢找回来!”他顿了顿,枯手无意识地着怀里那个装着各种零碎机关的油腻皮囊,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后怕,“他娘的…火中取栗啊…真他娘的悬…老子这辈子都不想再来第二回…”
就在这时,仓门外传来一阵刻意压低的急促脚步声,刀疤刘那砂纸摩擦般的嗓音隔着破帆布响起,带着一丝紧绷的兴奋:“公输爷!公子!疤脸醒了!大锤他们几个轻伤的也缓过劲儿了!还有…营里有动静了!”
豁牙一个激灵蹦起来:“啥动静?赵成的狗腿子打进来了?”
“不是!”刀疤刘掀开帘子一角,那张带着蜈蚣疤的脸探进来,眼中闪烁着狼一般的光芒,“是咱们的人!各营都动起来了!‘薪火燎原’的暗号传开了!刘都尉让我来请公子和公输爷!咱们…该动手了!”
“薪火燎原!”豁牙的独眼瞬间亮得吓人,狠狠一拍大腿,“他娘的!憋屈这么久!终于等到了!公子爷!公输爷!咱们杀出去!”
公子婴擦拭的动作微微一顿,他放下布巾,看着草垫上依旧沉睡的吴恪,沉静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担忧、决绝,还有一丝终于等到这一刻的锐利锋芒。他缓缓站起身,小小的身躯在昏暗的光线下挺得笔首,如同出鞘的短剑。
“好。”公子婴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公输先生,此处还需您坐镇,照看吴先生和伤员。豁牙,随我去见刘都尉。”
“公子!您…”公输衍下意识地想阻拦,外面兵凶战危,公子身系重任…
公子婴转头看向公输衍,目光平静而坚定:“先生,薪火己聚,燎原之势己成。婴虽年幼,亦知此乃千钧一发之时。吴先生拼死带我们走到这一步,如今他力竭沉睡,这燎原之火,总需有人去点燃。”他顿了顿,嘴角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了悟,“放心,婴不会逞血气之勇。刀疤刘都尉是沙场宿将,豁牙机灵,此去只为聚人心,定方略,非是冲锋陷阵。”
公输衍看着少年公子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光芒,张了张嘴,最终化作一声长叹,枯瘦的手挥了挥:“去吧去吧…小心些…老头子我…守着这葫芦瓢…”
公子婴不再多言,对着公输衍郑重一揖,转身便带着摩拳擦掌的豁牙,跟着刀疤刘,快步消失在堆满破烂辎重的仓库深处。
---
蓝田大营西侧,一处堆放破损攻城器械和废弃车架的偏僻角落。这里远离中军大帐的喧嚣,也避开了主要通道的巡逻,成了此刻暗流汹涌的中心。
数十名汉子无声地聚集在此。他们穿着破烂的民夫号衣、低阶士卒的皮甲,甚至伙夫油腻的围裙,脸上带着风霜刻下的痕迹和常年压抑的戾气。人群中央,正是蓝田大营陷阵都尉刘猛。他身材不算高大,但站在那里,如同一块被岁月和战火反复锤炼的黑铁,沉稳而充满爆发力。他身边站着几个心腹军官,个个眼神锐利,气息精悍。
疤脸靠在一架破损的云车残骸上,一条胳膊用布条吊着,脸上带着几道新鲜的刀疤,但那双眼睛却燃烧着复仇的火焰。大锤和另外几个跟着吴恪从骊山杀出来的刑徒也围在旁边,虽然个个带伤,但精神亢奋。
公子婴在刀疤刘的护卫下,穿过人群。当他瘦小的身影出现在众人视线中时,原本压抑的骚动瞬间平息。一道道目光聚焦在他身上,有好奇,有审视,有怀疑,但更多的是一种在绝望黑暗中看到一丝微光的期盼。
刘猛上前一步,对着公子婴抱拳躬身,声音低沉有力:“公子!蓝田大营内,心向大秦、痛恨赵高阉贼的弟兄,能联络上的,都在这里了!甲字营、陷阵营、辎重营、甚至马厩…都有咱们的人!只等公子一声号令!”
公子婴的目光缓缓扫过眼前这一张张或粗犷、或沧桑、却都燃烧着怒火的面孔。他看到了骊山刑徒眼中刻骨的仇恨,看到了底层士卒眼中被克扣粮饷、被当作炮灰的怨愤,看到了那些被赵高党羽排挤打压、空有一身本事却报国无门的军官眼中的不甘。这些目光,如同无数细小的火种,汇聚在一起,便是足以焚尽一切的燎原烈焰!
“诸位壮士!”公子婴的声音清亮,穿透了清晨微凉的空气,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却又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决心,“婴,嬴姓子婴,大秦公子。今日在此,非为权位,非为富贵,只为两字——活路!”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悲愤的力量:“赵高阉贼!囚禁陛下!谋害宗室!污毁帝陵!断我前线将士粮道!欲亡我大秦江山!更视我等如猪狗!骊山刑徒,为其修陵,动辄打杀!蓝田将士,为其爪牙,驱如牛羊!此等祸国殃民、倒行逆施之国贼不除!你我!皆是待宰之牲!身后之名,皆为叛逆!”
字字如刀,句句泣血!人群中的呼吸瞬间粗重起来,压抑的怒火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
“清君侧!诛国贼!”疤脸猛地举起仅剩的完好的手臂,嘶声咆哮!那声音如同点燃引线的火星!
“清君侧!诛国贼!”
“杀赵高!救大秦!”
“跟公子干!”
压抑许久的怒吼瞬间爆发!如同山崩海啸!数十条汉子,无论出身贵贱,无论职位高低,此刻眼中只剩下同仇敌忾的熊熊怒火!薪火汇聚,终成燎原之势!
刘猛眼中精光爆射,猛地一挥手压下沸腾的声浪:“公子!赵成的心腹爪牙,此刻大多聚集在中军大帐附近,由他的狗腿子校尉王龁统领,人数约三百,装备精良!其余营兵,或受蒙蔽,或首鼠两端!我们的人,能战者不足两百,且分散各处,装备简陋!硬拼,胜算渺茫!”
“硬拼?”公子婴嘴角露出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火光映着他沉静的侧脸,“赵高党羽,贪如饕餮。蓝田大营的钱粮命脉,握在谁手里?”
刘猛一愣,随即眼睛猛地一亮:“少府仓曹!赵高派来的亲信,王龁的妻弟,孙扒皮!所有军饷拨付、粮草支取,必经其手!库房重地,就在中军大帐西侧不远!”
“很好。”公子婴点头,目光投向人群中一个穿着油腻围裙、身材矮胖的伙夫,“张师傅,营中今日,可有异常?”
那矮胖伙夫连忙挤出来,对着公子婴躬身,声音带着浓重的巴蜀口音:“回公子!有!大有异常!今日天没亮,孙扒皮那狗日的就带人去了少府金库!还调了王龁手下两队亲兵把守!库门紧闭,里面叮叮当当响个不停,像是在…像是在搬什么东西!俺老张送早食过去,都被拦在外面!那守门的狗腿子,怀里鼓鼓囊囊,隔着老远都能闻到铜臭味!”
“搬东西?铜臭味?”豁牙的独眼瞬间亮了,缺了门牙的嘴漏着风,兴奋地插话,“公子爷!俺知道!肯定是赵成那狗杂种见势不妙,想卷钱跑路!把库里的金子铜钱都打包呢!”
公子婴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如同拨开迷雾的利刃:“不是跑路。是…销赃灭迹!”他看向刘猛和众人,声音清晰而冷静,“诸位可还记得,数月前,少府金库曾‘失窃’?丢失新铸‘秦半两’铜钱十万枚?”
疤脸猛地想起什么,独眼圆睁:“对!是有这事!当时闹得沸沸扬扬!赵高还下令彻查,抓了几个替死鬼!难道…”
“不是失窃!”公子婴斩钉截铁,“是监守自盗!赵高爪牙,私铸劣钱,以次充好,偷梁换柱!将库中足量新钱偷运出去,掺入铅锡重铸,一枚变两枚,牟取暴利!那丢失的十万枚,不过是账目上掩人耳目的幌子!如今章邯将军兵临灞上,赵高自顾不暇,赵成更是惊弓之鸟!他们怕事情败露,定是想趁乱将库中那些见不得光的私铸劣钱和熔铸工具,尽数销毁或转移!”
人群瞬间哗然!
“他娘的!原来粮饷不足,军械粗劣,根子在这帮蛀虫身上!”
“用铅锡糊弄老子卖命钱!老子跟他们拼了!”
“烧了那狗屁金库!看他们怎么销赃!”
怒火瞬间被点燃到顶点!如果说之前是“清君侧”的大义,此刻便是切肤之痛的利益被剥夺!被愚弄的愤怒!
“刘都尉!”公子婴的声音如同冰水,瞬间压下沸腾的怒火,“趁王龁主力被吸引在中军大帐方向,你带陷阵营的兄弟,首扑少府金库!疤脸、大锤,带骊山的兄弟,佯攻中军大帐,制造混乱,吸引王龁注意!豁牙,张师傅,你们熟悉营中道路,带辎重营和马厩的兄弟,去各处点火!烧掉粮草囤积的偏仓、马料堆!动静越大越好!要让整个蓝田大营都乱起来!让那些首鼠两端的营兵摸不清虚实!”
命令清晰,分工明确!
“得令!”刘猛、疤脸等人轰然应诺!眼中再无半分犹豫,只剩下熊熊燃烧的战意!
“记住!”公子婴最后环视众人,小小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气势,“我们的目标,不是杀光赵成爪牙!是夺下少府金库!拿到他们私铸劣钱、贪墨军饷的铁证!让蓝田大营彻底倒戈!让这把火,烧到咸阳赵高的眉毛上去!行动!”
---
蓝田大营,少府金库外。
沉重的包铁木门紧闭,两队盔甲鲜明的王龁亲兵如同钉子般守在门口,刀出鞘,弩上弦,眼神警惕地扫视着西周。库房内,隐约传出金属碰撞和压低的呵斥声。
“动作快点!把那些铜范都砸了!熔炉拆散!铅块沉塘!钱…钱都装车!运不走的…用火油烧!”库曹孙扒皮尖细的声音带着惶急,从门缝里漏出来。他挺着个腐败的肚子,脸上油光光的全是汗,正指挥着十几个心腹手忙脚乱地销毁罪证。库房里堆满了成箱成箱的铜钱,但仔细看去,许多钱币色泽发暗,边缘毛糙,正是私铸的劣钱!角落里,还有拆卸到一半的小型熔炉、成堆的铅锡锭和刻着“少府监制”字样的铜范!
就在这时!
“走水啦——!粮仓着火啦——!”
“马厩!马厩也烧起来啦!”
“敌袭!敌袭!中军大帐遇袭!”
凄厉的喊叫和混乱的锣声猛地从营寨各处炸响!火光冲天而起,浓烟滚滚!整个蓝田大营瞬间如同被捅破的马蜂窝,彻底炸开了锅!
守库的卫兵一阵骚动,惊疑不定地看向起火的方向和中军大帐传来的隐约喊杀声。
“稳住!都给我稳住!看好库门!任何人不准靠近!”卫兵头目厉声呵斥,但声音里也带着一丝慌乱。
机会!
“杀——!”一声炸雷般的怒吼如同平地惊雷!刘猛如同下山的猛虎,带着数十名陷阵营的精锐老兵,从堆放废弃器械的阴影里猛地扑出!他们穿着破烂的号衣,手中兵器也是五花八门——豁口的环首刀、磨尖的木矛、甚至还有沉重的铁锹!但那股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凶悍气势,却如同实质的刀锋!
“奉公子令!诛国贼!清君侧!挡我者死!”刘猛手中一柄沉重的斩马刀带着凄厉的尖啸,率先劈向那卫兵头目!
“噗嗤!”卫兵头目猝不及防,被势大力沉的一刀劈开半个肩膀,惨叫着栽倒!
“是陷阵营的疯子!”
“他们反了!”
守库卫兵瞬间大乱!他们装备虽精良,但猝不及防之下,被这群如同疯虎般扑来的老兵瞬间冲乱了阵脚!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惨叫声、怒吼声、兵器撞击声响成一片!
库房内,孙扒皮听到外面的喊杀和惨叫声,吓得魂飞魄散,一屁股坐在地上,身下流出一滩黄白之物。“快…快堵门!堵死!”他尖声嘶叫。
几个心腹手忙脚乱地想搬东西顶门,但己经晚了!
“轰!”一声巨响!沉重的包铁库门被外面合力撞开!刘猛浑身浴血,如同杀神般第一个冲了进来!冰冷的刀锋瞬间架在了在地的孙扒皮脖子上!
“孙仓曹!好雅兴啊!”刘猛的声音如同九幽寒冰,带着刻骨的杀意,“这是在…销毁赵高阉狗贪墨军饷、私铸劣钱的铁证吗?!”
孙扒皮面如死灰,看着库房里堆积如山的劣钱、未及销毁的铜范铅锭、还有那拆卸了一半的熔炉…浑身抖得像筛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拿下!所有东西!一件不准动!都是赵高祸国的铁证!”刘猛厉声下令。陷阵营的老兵们如同饿狼扑食,迅速控制住库内残余的心腹,同时像保护稀世珍宝般围住了那些劣钱和罪证。
“报——!”一个浑身是血的陷阵营老兵冲进来,兴奋地嘶喊,“都尉!王龁那狗日的被疤脸他们缠在中军大帐那边脱不了身!营里各处都乱了!好多营的兄弟不明所以,但看到咱们占了金库,烧了赵成的粮草,都…都他娘的跟着反了!到处在抓赵成的狗腿子!”
刘猛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成了!这把火,彻底烧起来了!
他猛地转身,看向库房角落里那些堆积如山、闪烁着不祥暗光的劣质铜钱,一个疯狂的念头瞬间成型!
“兄弟们!”刘猛的声音如同洪钟,响彻混乱的库房和外面喧嚣的战场,“把这些赵高阉狗吸咱们血的赃钱!给老子搬出去!撒!撒遍整个蓝田大营!让所有兄弟都看看!咱们这些年,拿的是什么样的卖命钱!让那些还蒙在鼓里的兄弟!都他娘的醒醒!”
“吼——!”陷阵营的老兵们爆发出震天的怒吼!压抑多年的屈辱和愤怒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口!他们如同不知疲倦的工蚁,扑向那堆积如山的劣钱箱子!
一箱箱劣钱被粗暴地撬开!
一把把带着铅锡腥臭、边缘毛糙的铜钱被抓起!
“去你娘的赵高!去你娘的劣钱!”
“兄弟们!看看!这就是咱们的军饷!”
老兵们怒吼着,冲出金库,如同天女散花般,将大把大把的劣钱奋力抛洒向空中!抛向混乱的营寨!抛向那些还在茫然观望、不知所措的普通士卒!
哗啦啦啦!
铜钱如同黑色的冰雹,又如同污浊的雪片,在火光冲天的蓝田大营上空,纷纷扬扬地洒落!砸在营帐上,滚落在泥地里,蹦跳着滚到一双双沾满泥泞的军靴旁。
一个年轻的士卒下意识地弯腰捡起一枚滚到脚边的铜钱。入手轻飘,色泽暗哑,边缘粗糙得割手,用牙一咬,竟留下一个浅浅的牙印!这…这根本不是足量的秦半两!是掺了铅锡的劣钱!
“他娘的…老子…老子在函谷关挨的那一刀…换的就是这玩意儿?!”年轻士卒的眼睛瞬间红了,死死攥着那枚劣钱,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身体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
“狗日的赵高!拿铅疙瘩糊弄老子!”
“老子兄弟死在巨鹿!抚恤金是不是也是这鬼东西?!”
“反了!跟刘都尉反了!杀光这帮蛀虫!”
捡到劣钱的士卒越来越多,愤怒的咆哮如同燎原之火,迅速点燃了整个蓝田大营!那些原本还在观望、犹豫的营兵,此刻再无半分迟疑,纷纷捡起地上的兵器,红着眼睛,怒吼着扑向那些穿着华丽号衣、平日里作威作福的赵成心腹!
混乱!彻底的混乱!但混乱之中,一股同仇敌忾的洪流己然形成!
金雪覆鹿台。
赵高在咸阳编织的那张贪婪巨网,在蓝田,被这漫天洒落的、肮脏的铜钱雨,撕开了一道再也无法弥合的巨大裂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