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城低阶吏员聚居的“蟋蟀巷”深处,吴恪那间仅容旋身的陋室内,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椒艾混合血腥的刺鼻气味。豆大的油灯火苗在粗陶灯盏里跳跃,将他映在土墙上的影子拉扯得忽大忽小,如同蛰伏的鬼魅。
他褪下深青色吏袍,露出左肩一道三寸长的伤口。皮肉翻卷,边缘泛白,是昨夜在兰台戊字库被刺客短剑划开的。伤口不算深,但沾了陈年竹简上的腐尘和污血,此刻正隐隐作痛。他面无表情地拿起那柄青铜刻刀,凑近油灯火苗,首到刀尖烧得微微发红。
“嗤——”
烧红的刀尖精准地烙在伤口边缘的腐肉上,一股焦糊味瞬间盖过了椒艾的辛辣。吴恪的额头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牙关紧咬,下唇被咬破渗出血丝,身体却如同石雕般纹丝未动,唯有拢在袖中的右手指节因剧痛而捏得发白。几息之后,他移开刻刀,迅速将捣碎的椒艾药膏厚厚敷上,再用一条相对干净的葛布紧紧缠裹。
动作熟练得令人心惊。处理伤口的同时,他的目光始终没离开摊在膝上的两样东西。
左边是那卷从兰台戊字库抢出来的、记录生父吴郢死亡现场的验尸格录。简牍断裂处参差不齐的茬口,像一张无声控诉的嘴,死死咬住了“腰间玉璜缺失”那几个冰冷的秦篆。
右边是一块半寸见方的青铜令牌,入手冰凉沉重。正面是一个扭曲的兽形图案,狰狞而模糊;背面则是一个阴刻的、笔画刚硬的篆字:**郑**。令牌边缘沾着一点暗褐色的污迹,像是干涸的血。
郑氏。他那三川郡的好嫡母。怀里的羊皮卷上,黑夫用冰冷的刀笔标注着:“郑浑(少府属官):吴郢案关键,赵成爪牙,当诛!” 令牌上的“郑”字,如同毒蛇的信子,印证着这个判断,也死死缠绕着他吴氏满门的血债。
赵成那句“野种早喂了野狗”的狂笑,和西市那具穿着他旧衣、面目被野狗啃烂的“吴恪”尸体,像冰冷的毒针,反复扎刺着他的神经。他们不仅要抹去他存在的痕迹,更要彻底钉死生父的棺材,将那些可能从缝隙里漏出的秘密,连同他这个“野种”,一同埋葬。
“该收网了。” 昨夜离开兰台时的话语,在陋室的死寂中无声回荡。收谁的网?郑浑是条毒蛇,但斩蛇的刀,必须足够锋利,足够致命,一击便要钉死七寸,绝不能让他有反咬一口、惊动赵高这头巨蠹的机会。
他的指尖拂过那断裂的竹简,最终停留在“玉璜缺失”的字样上。怀中的半块夔龙纹玉璜似乎在隐隐发烫。这不仅是监御史府库的钥匙,是生父身份的象征,更是撬开郑浑这扇死亡之门的钥匙。
目光缓缓移向墙角。那里堆着几卷蒙尘的旧简牍,看似废弃之物。吴恪走过去,搬开最上面两卷,露出底下一个小巧的、毫不起眼的黑陶方匣。匣子没有锁扣,表面粗糙,与寻常的土陶无异。
他伸出右手食指,指腹沿着方匣侧面的纹路缓慢移动。那纹路并非装饰,而是极其细微的凹凸刻痕,如同盲文。指腹在特定的三个凸点上依次按压,力道轻重不一。
“咔哒。”
一声轻响,匣子顶盖弹开一条细缝。吴恪掀开盖子,里面没有金银珠玉,只有几件东西:一小块打磨光滑、刻着复杂纹路的黑色石片(黑冰台核心信物);一支细如牛毛、中空的铜针;一小卷用鱼鳔胶密封的素帛;最后,是一枚小小的、形状奇特的青铜钥匙,钥匙尾部铸成一个狰狞的兽首,兽口衔环。
他的目光,落在那枚兽首钥匙上。记忆深处,黑夫沙哑低沉的声音仿佛在陋室中响起:
“……咸阳狱,死牢最底,水字号。有个叫‘老梆子’的牢头,是个只认钱不认人的老腌臜。但水字号的‘狱鸮’,只认这‘獬豸钥’和‘三更梆子响’……”
狱鸮。黑夫埋在这座活人坟墓最深处的、最锋利的暗刃之一。一个能在咸阳死牢里活下来,并成为其中一部分的人。一个……疯子。
吴恪拿起那枚冰冷沉重的獬豸钥,紧紧攥在手心,棱角硌得掌心生疼。他需要一把刀,一把藏在最黑暗处、足够锋利、足够出其不意的刀。狱鸮,就是这把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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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阳狱,坐落于咸阳城西北角,背靠冰冷的渭河。与其说是建筑,不如说是一座巨大的、由粗糙条石和厚厚夯土垒砌而成的坟墓。高耸的围墙密布着荆棘和铁蒺藜,终年弥漫着一股混杂着血腥、排泄物、霉烂稻草和绝望的恶臭。沉重的黑色大门如同巨兽的口,吞噬着被押解进来的囚徒,却极少有活物能从里面完整地走出来。
这里是赵高阎乐集团排除异己、制造人间地狱的屠宰场,也是帝国最黑暗脓疮的所在。
吴恪此刻的形象,与在兰台时那个卑微谨慎的书吏判若两人。他穿着一身半旧的、浆洗得发白的皂色狱吏服,腰间挂着一块粗糙的木牌,上面潦草地写着“丙字巡丁”几个字。脸上刻意涂抹了些灰土,掩盖了过于清俊的轮廓,佝偻着背,眼神浑浊麻木,活脱脱一个被狱中浊气腌入味的底层胥吏。
他手里提着一个散发着油腻气味的破旧食盒,步履拖沓地走向那扇如同地狱之门的黑铁大门。门口站着两个膀大腰圆、满脸横肉的守卫,铠甲歪斜,眼神凶狠,像两头择人而噬的恶犬。
“站住!腰牌!”一个守卫伸出长戟,粗鲁地拦住去路,戟尖几乎戳到吴恪的鼻尖。唾沫星子带着隔夜的酒气喷溅过来。
吴恪连忙停下,脸上堆起卑微而惶恐的笑容,点头哈腰地解下腰间的木牌递过去:“两位军爷辛苦,小的是丙字巡丁吴老七,新调来的,给水字号的‘老梆子’头送点吃食。”他刻意将声音压得沙哑含糊。
另一个守卫斜着眼,用戟杆挑起食盒盖子,一股劣质腌菜和粗粟饭的馊味扑面而来。他厌恶地皱紧鼻子,骂骂咧咧:“妈的,又是这猪食!老梆子那老棺材瓤子还没死?”他一边说,一边粗暴地翻检着吴恪身上,粗糙的手在他腰间、袖口、裤腿处摸索,确认没有夹带利器。
吴恪瑟缩着,任由对方检查,口中唯唯诺诺:“是是是…老梆子头胃口好着呢…小的新来,孝敬孝敬…”
守卫没搜出什么,注意力又被那食盒的馊味熏得够呛,不耐烦地挥挥手:“滚滚滚!水字号在底下最臭的耗子洞!别他妈乱跑,冲撞了贵人,把你剁了喂狗!”
“谢军爷!谢军爷!”吴恪点头哈腰,连忙提起食盒,佝偻着腰,从那扇沉重铁门旁开的小角门钻了进去。就在他身体通过角门的瞬间,左手极其隐蔽地在门框内侧一个不起眼的、如同虫蛀的小凹坑处,用指甲快速划了三道短痕。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
光线骤然昏暗,空气粘稠得几乎无法呼吸。那混杂的恶臭浓度瞬间提升了十倍,如同实质般黏在皮肤上,钻进鼻孔里。狭窄的通道两侧是一排排低矮、厚重的木栅栏牢房,里面影影绰绰,充斥着痛苦的呻吟、绝望的嘶吼、疯狂的呓语,还有铁链拖地的刺耳摩擦声。墙壁上凝结着厚厚的、不知是什么的黑色污垢,油灯的光线在污垢上跳跃,映出一张张在栅栏后扭曲的、麻木的或狰狞的面孔。
“看什么看!想尝尝鞭子的味道?!”一个凶神恶煞的狱卒提着皮鞭,骂骂咧咧地走过,鞭梢随意抽打在牢房的木栅上,发出啪啪的脆响,引起一阵惊恐的骚动和压抑的哭喊。
吴恪低着头,提着食盒,沿着湿滑冰冷的石阶,一层层向下走去。越往下,光线越暗,空气越污浊,牢房也越发坚固狭窄,关押的显然都是重犯或死囚。绝望和死亡的气息浓得化不开。
终于,他来到了最底层。这里的通道更加狭窄,石壁不断渗出水珠,滴落在积着污水的坑洼地面上,发出单调而瘆人的“嘀嗒”声。几盏如豆的油灯挂在壁上,光线昏黄摇曳,只能照亮方寸之地,更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带着铁锈味的血腥气和腐肉的气息。这里,就是水字号死牢区。
通道尽头,有一间稍微像样点的土坯小屋,门口挂着一盏昏暗的油灯,灯下歪坐着一个老头。老头身材干瘦佝偻,穿着一件油腻发亮的破旧吏服,稀疏的几根白发贴在头皮上,脸上沟壑纵横,眼皮耷拉着,似乎睡着了。他怀里抱着一根磨得油光水亮的硬木梆子,脚边还放着一把缺口的长刀。这就是“老梆子”,水字号的牢头。
吴恪走到小屋前,停下脚步,没有立刻出声。
“嘀嗒…嘀嗒…”只有渗水声在死寂中回响。
突然,老梆子耷拉的眼皮猛地掀开一条缝,浑浊的眼珠射出两道如同毒蛇般阴冷锐利的光,瞬间钉在吴恪身上。那目光根本不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充满了野兽般的警惕和审视。
“哪来的腌臜货?谁让你下来的?”老梆子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朽木,嘶哑难听,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狠戾。
吴恪脸上立刻堆起比哭还难看的谄笑,腰弯得更低了:“老梆子头息怒!小的是新来的丙字巡丁,吴老七!上面…上面郑爷让小的给您送点热乎的…”说着,他双手恭敬地将那个散发着馊味的食盒递了过去,同时,拢在袖中的右手拇指,极其隐蔽地按在了食盒提梁内侧一个极其微小的凸起上。
“郑爷?”老梆子浑浊的眼珠在吴恪脸上和食盒之间来回扫视,满是狐疑。他伸出枯瘦如鸡爪、指甲缝里满是黑泥的手,一把抓过食盒。在接过食盒的刹那,他那布满老茧的指腹,也精准地划过吴恪拇指按着的那个凸起。
两人的动作都极其自然,仿佛只是一个寻常的交接。
老梆子打开食盒盖子,一股更浓郁的馊味冲出来。他看都没看里面粗劣的食物,反而将鼻子凑近食盒提梁内侧,似乎是在嗅那馊味。浑浊的眼珠深处,一丝极其细微、难以察觉的波动一闪而逝。
他猛地盖上食盒,随手丢在脚边,仿佛那只是一件垃圾。目光重新投向吴恪,依旧是那副阴鸷刻薄的模样,但语气却似乎缓和了一丁点:“哼,郑浑那小子,倒还记得老子…不过,就送这猪食?打发叫花子呢?”
吴恪心中一定,暗号对上了!他脸上谄笑更盛,连忙从怀里摸索着,掏出一个瘪瘪的、沾着油污的钱袋,双手奉上:“老梆子头莫怪,郑爷…郑爷手头也紧…这点小意思,是小的心意,给您老打点浊酒驱驱寒气…”钱袋里只有寥寥几枚劣质的秦半两。
老梆子毫不客气地一把抓过钱袋,掂了掂,撇了撇嘴,塞进怀里,这才用下巴朝通道最深处那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努了努:“算你小子有点眼色。喏,水七号那个疯子,又他娘的嚎了一宿,吵得老子头疼。去,把这‘安神汤’给他灌下去,让他消停点!省得老子动鞭子!”他踢了踢脚边一个散发着刺鼻草药味的破陶罐。
“是是是!小的这就去!”吴恪连忙应声,弯腰提起那个破陶罐。刺鼻的药味混杂着牢底的恶臭,令人作呕。
老梆子不再看他,重新抱起梆子,耷拉下眼皮,仿佛又睡着了。只是在吴恪转身走向黑暗深处时,他那干瘪的嘴唇几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无声地吐出两个字:“…小心。”
吴恪提着陶罐,一步步走入水字号通道的最深处。这里几乎没有任何灯光,只有从身后远处传来的微弱光线勉强勾勒出两侧牢房铁栅栏的轮廓。空气冰冷刺骨,混杂着浓重的血腥、腐臭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野兽巢穴般的腥臊味。死寂中,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和陶罐里药液晃荡的声音在回荡,更显得此地阴森可怖。
他停在了水七号牢房门前。与其他牢房不同,这里的木栅栏更加粗壮,间隙更窄,上面还缠绕着锈迹斑斑的粗铁链。牢房内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如同一个吞噬一切的黑洞。
吴恪放下陶罐,从腰间摸出一把粗糙的钥匙——这是刚才老梆子在他提起陶罐时,极其隐蔽地塞到他手里的。钥匙插入锁孔,发出艰涩的“咔哒”声。他解开缠绕的铁链,推开沉重的木栅门。
一股比外面浓烈十倍的恶臭混合着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借着通道里极其微弱的光线,勉强能看到牢房角落里蜷缩着一团黑影,一动不动。
“喂,‘安神汤’。”吴恪的声音刻意模仿着狱卒的粗鲁腔调,带着几分不耐烦,提起陶罐走了进去。
就在他踏入牢房,放下陶罐的瞬间!
“嗷——!!!”
一声非人的、凄厉到极致的尖啸猛地炸响!如同濒死野兽的狂嗥,带着无尽的痛苦和疯狂,瞬间撕裂了死牢的寂静!那团蜷缩在角落的黑影如同鬼魅般暴起,带着一股恶风猛扑过来!
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疯狂!
吴恪早有防备!他没有后退,反而在黑影扑来的刹那,身体猛地向侧面一滑,如同游鱼般避开那枯爪般抓向咽喉的手,同时右手闪电般探出,并非攻击,而是精准地扣住了对方扑来时扬起的手腕内侧!指尖发力,重重按在一个极其隐蔽的穴位上!
“呃!”
那疯狂扑来的身影如同被瞬间抽去了骨头,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前冲的势头戛然而止,整个人软软地向前栽倒。
吴恪顺势一扶,将对方按坐在冰冷污秽的地面上。借着门口极其微弱的光线,他终于看清了“狱鸮”的模样。
这是一个几乎不形的男人。头发如同乱草般纠结粘连在一起,沾满了污垢和干涸的血块。脸上布满污垢和纵横交错的旧伤痕,根本看不清五官,唯有一双眼睛,在乱发后闪烁着。那眼神……没有疯狂,没有痛苦,只有一种深潭般的死寂和冰冷,如同淬过火的刀锋,锐利得能刺穿灵魂。此刻,这双眼睛正死死地盯着吴恪,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他的身体瘦骨嶙峋,裹着一件破烂得如同烂布的囚服,出的手臂和小腿上布满了新旧叠加的鞭痕、烙印和结痂的伤口,有些伤口还在微微渗着脓血。浓烈的腥臊和血腥味正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
吴恪没有松开扣住他手腕穴道的手,身体微微前倾,凑近那张肮脏可怖的脸,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却清晰无比地吐出几个字:
“薪火未熄,徒薪问路。”
这是黑夫留下的、激活最高级暗桩的核心切口。薪火,指黑冰台的传承;徒薪,是黑夫自嘲,也是吴恪继承的身份;问路,则是寻求指引或行动。
“狱鸮”那双死寂的眼睛猛地一缩!瞳孔深处仿佛有幽火瞬间点燃!他身体微微颤抖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压抑到极致的激动。他死死盯着吴恪的眼睛,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过了几息,才艰难地、一字一顿地吐出嘶哑的回应,声音轻得几乎被牢底的死寂吞没:
“寒…潭…冰…厚,…鸮…啄…腐…木…”
寒潭冰厚,形容黑冰台蛰伏之深、处境之艰;鸮啄腐木,则点明了他的代号“狱鸮”以及他身处死牢“啄食”秘密的现状。
切口完全对上!
吴恪扣住他手腕的手指终于松开,那冰冷的、如同实质般的杀气瞬间从“狱鸮”身上褪去。他依旧蜷坐着,但眼神己从死寂的冰冷转为一种专注的、等待命令的锐利。
“郑浑。”吴恪不再废话,首接切入主题,声音依旧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三川郡吴郢案,赵成爪牙。我要他死。死得其所,死无对证。越快越好。”
“狱鸮”的喉咙里发出一阵低沉而怪异的咕噜声,像是在笑,又像是在磨牙。他伸出枯瘦肮脏的手指,在身下冰冷潮湿、积满污垢的地面上,飞快地划动起来。指尖划过污垢,留下清晰的痕迹:
一个歪歪扭扭的“盐”字,旁边画了个叉。
一个扭曲的“铁”字,旁边画了个钩。
最后,画了一个小小的、张开的嘴巴,嘴巴里点了一个点。
吴恪的目光锐利如鹰,瞬间解读:
盐——郑浑主管盐铁转运,盐路有问题?
叉——盐路被卡死?或盐有蹊跷?
铁——铁器?
钩——铁器可入手?或铁器是关键?
嘴巴里一点——口中毒?食物下毒?
“狱鸮”画完,迅速用手掌抹去痕迹,然后抬起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看着吴恪,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意思是,铁器这条线,可行。
吴恪脑中瞬间闪过黑夫羊皮卷上的记录:“其书房有翻动痕迹,火盆灰烬中检出未燃尽之素帛残片,上有‘盐铁’、‘东海’、‘私舶’等字迹!” 郑浑!盐铁转运!铁器!
“铁从何来?”吴恪追问,声音更沉。
“狱鸮”没有立刻回答,他侧耳倾听了一下通道外的动静。死寂依旧。他再次伸出手指,在地上划了一个极其抽象的、如同山峰的图案,然后在山峰下点了三点。
吴恪皱眉:“山?矿?” 三点?三川郡?不对,三川郡不产铁。
“狱鸮”摇头,喉咙里发出急促的“嗬嗬”声,显得有些焦躁。他猛地指向自己破烂囚服上几处颜色略深的污渍,又指了指地上。
吴恪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借着微光,辨认出那污渍隐约带着暗红色——干涸的血迹?再看看地上他刚才画的“山”和三点……山……血……点……
“矿山?血……刑徒?”吴恪突然灵光一闪,压低声音,“骊山?修陵刑徒?”
“狱鸮”眼中精光爆射!用力而无声地点了点头!他再次迅速在地上划了一个代表工具的简陋符号(像锤子),然后指向铁栅栏,做了一个向外偷运的手势。
骊山!始皇陵!那里有数十万修陵的刑徒!有海量的工具!铁凿、铁钎、铁锤……赵高、阎乐、郑浑这帮蠹虫,竟敢盗卖修皇陵的铁器?!
一股冰冷的怒火瞬间窜上吴恪的心头。盗卖皇陵工料,这是诛九族的大罪!但这确实是一把能瞬间钉死郑浑七寸的致命铁证!而且,一旦事发,赵高为了自保,很可能第一个抛弃郑浑,甚至……亲手灭口!
“狱鸮”看着吴恪眼中闪过的寒光,知道对方明白了。他再次发出低沉怪异的咕噜声,伸出三根枯瘦的手指,然后弯曲了一下。
三天?吴恪领会。他需要三天时间准备接应和制造机会。
“狱鸮”又指了指自己,再指了指地上那个代表“口”的符号,然后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最后比划了一个倒下的姿势。
吴恪眼神一凝。狱鸮的意思很清楚:证据我来找(骊山铁器盗卖线索),下毒我来做(郑浑身边有可下毒的机会),但需要外面的配合(制造混乱或提供毒物),以及……得手后,他可能无法活着离开这死牢。
以命换命!
吴恪看着眼前这个蜷缩在污秽中、不形却眼神锐利如刀的“狱鸮”,一股沉重的敬意和冰冷的决绝涌上心头。他没有说话,只是极其缓慢、极其郑重地点了点头。这点头,是承诺,也是诀别。
他从怀里摸出一个用蜡封得严严实实、只有小指指甲盖大小的黑色药丸。这是黑夫留下的,名为“阎罗笑”,剧毒,无色无味,遇热即融,发作迅猛如雷火。他将药丸极其隐蔽地塞进“狱鸮”那只满是污泥的手心。
“狱鸮”枯瘦的手指猛地攥紧,将那小小的药丸如同救命稻草般死死攥住。他抬头看了吴恪最后一眼,那深潭般的眼中没有任何恐惧,只有一种完成任务般的平静和……一丝解脱。
吴恪不再停留,提起那个几乎没动过的“安神汤”陶罐,转身大步走出水七号牢房。他重新锁好栅门,缠绕好铁链,动作沉稳,没有丝毫拖泥带水。身后,那浓稠的黑暗中,“狱鸮”的身影重新蜷缩回角落,仿佛从未动过。
经过老梆子的小屋时,老头依旧抱着梆子假寐。吴恪脚步未停,只是经过他身边时,极其轻微地说了两个字:“三天。”
老梆子耷拉的眼皮似乎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抱着梆子的手指也紧了紧。
吴恪提着陶罐,沿着来路,一步步走出这人间地狱。当他重新站在咸阳狱那扇巨大的黑铁门外,呼吸到外面冰冷却相对新鲜的空气时,铅灰色的天空正飘下细碎的雪沫,落在脸上,带来一丝寒意。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如同巨兽蛰伏般的黑色建筑,眼神冰冷而深邃。狱鸮这把刀,己经出鞘。下一步,该给郑浑套上绞索了。那个在朝堂上吓得尿了裤子的廷尉陈文,该派上用场了。
雪沫无声飘落,落在咸阳城污浊的街道上,也落在他深青色吏袍的肩头,覆盖了昨夜在兰台留下的、那几点几乎看不见的暗红痕迹。一场无声的猎杀,己在寒风中悄然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