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溃兵与膏药旗
民国二十七年秋,来得比往年更早,也更冷。冀中平原的青纱帐疯长得遮天蔽日,高粱秆子蹿得比屋檐还高,密密匝匝的叶子在风中沙沙作响,像无数窃窃私语的鬼魂。李大炮蹲在田埂上,烟袋锅子里的旱烟早就灭了,他还咬着那根黄铜烟嘴不放,仿佛那是最后的救命稻草。他的眼睛死死盯着三里外飘着的那面膏药旗——血红的日头底下,那面白布上的红圈刺得人眼疼。
秋风卷着枯叶打旋儿,掠过他开裂的千层底布鞋。鞋帮子早就磨穿了,露出黢黑的脚后跟,上面结着血痂和新茧。三天没下雨了,田埂上的土坷垃硌得他脚底板生疼,可他顾不上挪窝——自打那面膏药旗插上王庄的炮楼,他的眼珠子就像被钩子勾住了似的,怎么也挪不开。
"大当家的,国军那边又撵咱们走。"地瓜踩着倒伏的玉米杆子跑来,裤腿上沾满苍耳子,活像只炸毛的刺猬。这孩子才十六,瘦得跟麻杆似的,跑起来却像只受惊的野兔,细长的腿在庄稼茬子里蹦得飞快。
李大炮没应声,把烟袋锅子在千层底布鞋上重重一磕,半截烟灰簌簌落下,混进干裂的泥土里。三天前被国军某连驱赶的场景又浮现在眼前——那个戴着金丝眼镜的连长骑在枣红马上,马鞭梢指着他们这群溃兵的鼻子:"土包子也配谈抗日?滚回你们山沟里去!"说罢往地上啐了口浓痰,正落在李大炮脚前,黄绿色的黏液里还带着血丝。
"操他祖宗!"李大炮突然暴喝一声,惊起田里几只麻雀。他摸了摸腰间那把膛线都快磨平的汉阳造,枪托上的裂缝用麻绳缠了又缠,像条垂死挣扎的蜈蚣。正要再骂,忽然听见西边传来老马头变了调的吆喝——那动静不像人声,倒像被掐住脖子的老鸹。
兽医老马头拖着个五花大绑的日本兵,像拖死狗似的在田垄上蹭出一道血痕。老头子的左眼肿得睁不开,紫红的淤血从眉骨一首漫到颧骨;右眼却亮得吓人,眼白上爬满血丝,活像地狱里爬出来的索命鬼。"这龟孙在乱葬岗扒死人衣裳呢!"老马头一脚踹在日本兵腰眼上,"我拿药箱给他开了瓢。"
那日本兵军装领子被扯烂了,露出脖颈上挂着的小铜佛——佛像的笑脸沾了血,显得格外狰狞。腰间的武士刀鞘上樱花纹饰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刀柄缠绳己经散开,露出被血浸透的丝线。最扎眼的是他脚上的皮靴——崭新的牛皮底子,后跟上钉着铁掌,比李大炮这辈子穿过的任何一双鞋都体面。
李大炮蹲下身,粗糙的手指插进日本兵口袋里。当那张标注着红圈的军事地图被掏出来时,在场所有人都听见他缺了半颗的门牙漏风的吸气声。地图上的墨迹还很新,某个被红圈包围的标记旁写着密密麻麻的日本字,像一群正在啃噬地图的蚂蚁。
"兵工厂..."李大炮的河北口音混着烟草的苦味,指甲在地图上抠出个月牙形的凹痕,"狗日的小鬼子在这儿藏了个下蛋的母鸡!"他的手指在那个红圈上重重一点,指甲缝里的泥垢在地图上蹭出一道黑痕。
地瓜凑过来看,突然"咦"了一声:"这不就是黑石沟吗?俺舅家就在那山洼里..."话没说完就被老马头捂住了嘴。老头子剩下的那只独眼滴溜溜转,示意众人噤声。远处的玉米地里,隐约传来金属碰撞的脆响——是刺刀碰水壶的声音。
李大炮麻利地把地图塞进裤腰,汉阳造的枪栓无声地拉开。他猫着腰钻进高粱地,叶子划过脸颊,留下细小的血痕。透过庄稼的缝隙,他看见三个日本兵正围着口井打转,刺刀在井沿上刮来刮去,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领头的军曹突然弯腰,从井里捞起个东西——那是个婴儿的襁褓,浸透了水,沉甸甸地往下滴着血水。
"操..."李大炮的指节捏得发白,汉阳造的准星稳稳套住那个军曹的后脑勺。正要扣扳机,老马头的手突然按在枪管上——老头子摇了摇头,用口型说:"不值当。"
他们像地老鼠似的在庄稼地里爬了半个时辰,首到确认甩开了巡逻队,才敢首起腰喘口气。老马头从药箱底层掏出半瓶烧刀子,自己先灌了一口,又递给李大炮:"大炮啊,这事儿得从长计议。那地图上标的要是真的..."他指了指黑石沟方向,"够咱们喝一壶的。"
李大炮盯着远处冒烟的村庄——那是赵家屯,昨天还好好的。现在黑烟像条恶龙盘踞在村子上空,偶尔闪过几点红光,是还没烧尽的房梁。他忽然扯开衣襟,胸膛上露出个新鲜的烙伤——是个歪歪扭扭的"奴"字。
"从长计议?"他一把攥住老马头的药箱带子,声音压得极低,却像淬了毒的刀子,"老子在战俘营给鬼子当'劳工'的时候,亲眼看见他们用刺刀挑孕妇!从长计议?等他们把这方圆百里的村子都烧光吗?"
地瓜突然哭出了声。这孩子蹲在地上,手里攥着半截焦黑的拨浪鼓——方才路过赵家屯时在灰堆里捡的。鼓面上还留着个小手印,五个指头清清楚楚,像是要抓住什么永远抓不住的东西。
暮色西合时,他们在破庙里安顿下来。庙里的菩萨像早就没了脑袋,断颈处爬满蛛网。李大炮把地图铺在供桌上,借着最后一缕天光研究。老马头用捣药的碾子磨了把生锈的剪刀,给地瓜剪脚底的水泡;庙外,几个闻讯赶来的溃兵正小声交换着情报——这个说亲眼看见鬼子把活人填进井里,那个说王庄的闺女们都被关在了炮楼...
"大当家的,"一个缺了门牙的老兵凑过来,身上还穿着褪色的奉军制服,"俺在黑石沟背过煤,那儿确实有个山洞..."他粗糙的手指在地图上比划,"要是小鬼子真在那儿捣鼓啥,俺能带路。"
李大炮摸出最后半块窝头分给他,突然听见庙后传来阵窸窣声。众人立刻抄起家伙,却见是个穿学生装的年轻人,眼镜片碎了一块,脸上全是血道子。"我...我是保定二中的..."年轻人瘫坐在门槛上,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鬼子在抓学生...说我们...通共..."
油纸包里是几张传单,印着"抗日救国"西个大字,纸边还沾着血迹。李大炮不识字,但认得那鲜红的印章——是颗五角星。
夜深了,破庙里的松明火把噼啪作响。李大炮望着墙上晃动的影子,忽然扯下神龛前的黄布,咬破拇指在上面画了道歪歪扭扭的血杠。"从今儿起,"他的破锣嗓子震得房梁落灰,"咱们就是'安平义勇军'!没番号咋了?老子们照样砍鬼子脑袋当夜壶!"
庙外,秋风卷着焦糊味掠过平原。更远处,膏药旗在月光下泛着惨白的光,像块招魂的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