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炮在剧痛中醒来时，首先闻到的是刺鼻的酒精味，混杂着草药的苦涩气息，像无数根细针钻进鼻腔。右眼的眼皮重若千斤，他费了好大劲才撑开一条缝，视线里苏宛白的脸模糊得像浸在水里的宣纸，白皙的面庞上沾着些许血污，嘴唇一张一合，却只能听见嗡嗡的耳鸣——爆炸的轰鸣像生锈的铁钉楔在鼓膜里，震得太阳穴突突首跳。
"...大夯..."他喉咙里挤出沙哑的音节，本能地想撑起身子，肋间的灼痛却让他像被抽了筋骨的木偶般瘫回草垫。苏宛白的手迅速按住他的肩膀，指尖冰凉，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她没说话，只是从搪瓷盘里拿起个油布包，油布边缘焦黑，还沾着凝固的血痂。
布包展开时，李大炮的瞳孔骤然收缩。里面是半块变形的罐头皮，铁皮边缘卷成狰狞的锯齿，却仍能辨出五角星的轮廓——那是牛大夯用刺刀刻了三天三夜的"勋章"。旁边躺着截断指，粗得像小萝卜，指甲缝里嵌着暗黑色的火药残渣，指节上还留着常年握枪磨出的老茧。
眼泪毫无征兆地砸在油布上，晕开深色的痕迹。他想起牛大夯第一次扛着锄头来参军时，憨笑着说"俺娘说打鬼子能吃饱饭"；想起那回伏击战，巨汉把整袋炒面塞进他怀里，自己啃着冻硬的榆树皮；想起他总拍着肚皮说"等胜利了，俺要吃十碗白馍蘸白糖"......如今这个能把石磨扛上肩的汉子，只剩下掌心这点碎渣。
"啊——！！！"
撕心裂肺的嚎哭突然炸开，惊飞了窗台上打瞌睡的麻雀。那声音不似人声，倒像山林里被陷阱困住的野兽，带着血沫和浓痰，在空荡荡的医务所里撞来撞去。屋外的战士们霎时安静下来，陈石头握着枪的手青筋暴起，山雀别过脸去，睫毛上坠着泪珠。有人想推门进去，被山雀死死拽住："让他哭透了，骨头才能重新长。"
第二天清晨，薄雾像棉絮般裹着山坳。当李大炮拄着枣木拐杖出现在操场上时，战士们几乎认不出他——左眼肿成紫黑色，右眼眯成条缝，嘴唇干裂得翻起皮，可腰板却挺得像新伐的松树。更让他们惊讶的是他的步态：不再是往日那股山野间的晃荡劲，而是每一步都踩在草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杨首长检阅时那样，脚跟先着地，脚尖再碾实，透着股不容置疑的沉稳。
"集合！"
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枪管，却带着一股莫名的穿透力。三十多个战士唰地立正，枪托撞击地面的声响在晨雾中回荡。李大炮拄着拐杖走到队列前，拐杖头戳在牛大夯往日站的位置上，泥土被戳出个小坑。他从怀里掏出那叠油印材料，纸页边缘浸着暗褐色的血渍，是他中枪时捂在胸口的战术教材。
"从今天起，按这个练。"他的手指划过"三三制战术"的标题，指甲在纸页上留下白印，"牛大夯用命换咱们学规矩，要是再像以前那样瞎打，就把他的五角星踩进泥里了！"
队伍里响起压抑的抽气声。王铁柱的红缨枪尖微微颤抖，枪头的红缨垂下来，像滴血的伤口；山雀抬手抹了把脸，箭羽在晨光里闪着水光；最调皮的新兵把嘴唇咬得发白，喉结上下滚动着。
"脱帽！"李大炮突然喝道，自己先把破军帽摘下来，露出头上未愈的伤疤。"第一课——给牛排长，敬礼！"
三十多只手齐刷刷举过头顶，有的手还缠着绷带，有的袖口磨出破洞，但每个敬礼都标准得像用尺子量过。山风吹过操场，卷起牛大夯留下的那双草鞋，草绳在半空晃了晃，又轻轻落下。
当夜三更，苏宛白端着药碗去查房，发现李大炮的铺位空着。她提着马灯走到操场边，看见旗杆下立着个黑影——李大炮背对着她，就着朦胧的月光，用铅笔在土纸上写着什么。马灯的光晕照过去，只见他笔尖划破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肩膀随着用力微微耸动。
"还不休息？"苏宛白把药碗递过去，却看见他面前摊着的不是战术图，而是张泛黄的土纸，纸上墨迹斑驳。
"给。"李大炮头也不抬，把纸推过来，铅笔尖断了半截。"你是党员，帮看看这么写对不对。"
那是份入党申请书，字迹歪歪扭扭，有的笔画深得划破纸背，有的却轻得像蚊蚋的足。在"入党动机"那一栏，他用铅笔重重描了又描，写着："想和大夯一样，当个真正的革命战士。"后面还画了个歪歪扭扭的五角星，棱角像被牙齿啃过。
苏宛白把申请书折好，放进贴身的口袋，突然抬起头，指着自己的耳垂。李大炮这才发现，她往日别着的银簪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个细小的耳钉，用子弹壳打磨成梅花形状，花瓣边缘还留着锉刀的痕迹，在月光下闪着冷光。
"牛大夯死前...托人捎来这个。"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醒什么，"说等打完仗，给俺打对耳环。"
远处传来哨兵换岗的口令声，"地瓜就酒——越喝越有"。那面无名旗在夜风中猎猎作响，旗角新补的红布上，不知何时多了个细密的针脚绣成的五角星，针脚歪歪扭扭，却和牛大夯那枚用罐头盒做的"勋章"一模一样。李大炮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布料上的五角星，仿佛触到巨汉粗糙的手掌。山风穿过他的指缝，带来远处山谷的回声，像是牛大夯在笑着喊："队长，俺的馍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