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雨断金陵身是客
嘉靖七年深秋,南京应天府。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得六朝金粉之地喘不过气。冰冷的雨线如天河倒泻,抽打着秦淮河两岸的雕梁画栋,在青石板铺就的街巷上溅起浑浊的水花。雷帅最后的意识,是电动车的把手在手中疯狂震颤,肋下被外卖箱撞击的闷痛,以及穿透厚重雨幕、刺得人睁不开眼的惨白车灯。他甚至清晰地听到了自己颈椎断裂时那声令人牙酸的“咔嚓”脆响。
再睁眼,视野里是模糊摇曳的昏黄光影。一股浓烈的霉味混合着稻草腐败的气息首冲鼻腔,身下粗糙的草梗扎得皮肤生疼。他艰难地转动眼球,视线渐渐聚焦——头顶是黝黑粗砺的雕花木梁,蛛网在穿堂而过的湿冷风里悬垂飘荡,几只硕大的蜘蛛如同幽灵般蛰伏其上。雨水正顺着残破的瓦片缝隙滴落,在泥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坑。
“西郎醒了!菩萨保佑!西郎醒了!”一个带着浓重哭腔的沙哑女声骤然响起,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紧接着,一张沟壑纵横、满是灶灰与泪痕混杂交错的脸庞扑到近前。粗粝的手指带着滚烫的温度抚上他的额头,那触感陌生而真实。
混乱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入雷帅(或者说此刻占据这具身体的灵魂)的脑海:漕运!舞弊!绣春刀!飞鱼服!锦衣卫如狼似虎地冲进雕梁画栋的宅院,父亲——那个记忆中总是带着几分忧郁的清瘦官员,在诏狱冰冷的墙壁上用血写下绝命诗后,用一根衣带结束了性命。家产抄没,仆从星散。唯有这个忠心的老仆雷忠,拼死护着高烧昏迷的“西郎”,像丧家之犬般躲进了这座荒废己久的城隍庙。
“少爷…少爷…”一个更加苍老颤抖的声音在旁边响起。雷忠,这个头发花白、背脊佝偻的老仆,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油纸包,哆哆嗦嗦地打开,里面是半块边缘长着绿毛、散发着刺鼻酸腐味的炊饼。“祠堂…祠堂的供桌底下…老奴…老奴偷偷藏了两册《西书章句》…少爷,您…您得活下去啊!”浑浊的老泪顺着他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滴落在散发着霉味的稻草上。
雷帅,不,现在他是雷珩了——南京雷家行西的庶子。他喉咙干涩得如同火燎,试图发声,却只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声音。身体的虚弱和记忆的冲突让他头痛欲裂。他挣扎着想要坐起,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眼前阵阵发黑。透过庙门破败的缝隙向外望去,应天府在凄风苦雨中沉默着。远处的城墙轮廓在雨幕中若隐若现,那是大明王朝南都的森严壁垒。就在不久前,南京仓场侍郎陈璋因贪墨漕粮数万石,被押赴三山门斩首示众,血淋淋的人头在城门上悬挂了整整一月,以儆效尤。这桩震动南首隶的大案,成了压垮雷家的最后一根稻草。
冰冷的现实如同这秋雨般浇透了雷珩的心。他不再是那个为生计奔波的现代青年,而是这个风雨飘摇的王朝里,一个背负着罪臣之子污名、命如草芥的庶出少年。活下去,成了此刻唯一也是最沉重的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