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帘被粗暴地掀开，一个身材矮壮、满脸横肉、左腿微跛的汉子钻了进来。他穿着一件半旧的绸面羊皮袄，腰间却挎着一把鲨鱼皮鞘的短刀，眼神凶悍，带着一股草莽戾气。船舱内顿时显得拥挤而压抑。
“胡爷！”苏三娘见到来人，紧绷的神色稍缓，但握着船篙的手并未松开，语气带着几分恭敬和不易察觉的紧张，“您怎么来了？”
被称作“胡爷”的汉子，正是盘踞在南京下游江段、势力颇大的盐枭头子——胡瘸子。他鹰隼般的目光先是在雷珩身上锐利地扫过，带着审视和毫不掩饰的怀疑，然后才落到苏三娘脸上，声音沙哑如砂纸摩擦：“三娘，昨夜胭脂河口的事，听说了？”
苏三娘点点头，小心翼翼道：“听说了些风言风语，说是…折了几条船？”
“折了？”胡瘸子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眼中凶光毕露，“是被人连锅端了！老子三条船，上百石好盐，七个兄弟！全喂了江里的王八！”他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矮桌上，震得碗碟乱跳。
船舱内气氛骤然降至冰点。雷珩屏住呼吸，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江宁卫仓的‘货’！”胡瘸子咬牙切齿，“老子花了大价钱打通关节弄出来的！刚出胭脂河，就被龙江关姓张的狗杂种带着水师给截了！还特么打着缉私的旗号！分明是眼红老子这条财路，想黑吃黑！”他猛地盯住苏三娘：“三娘，你常在江上跑，昨晚…就没听到点别的风声？比如，姓张的背后，是哪个大佛在撑腰？”
苏三娘被他看得心里发毛，连忙摇头：“胡爷，我…我真不知道。昨夜接了这位落水的客官，就赶紧回航了，没敢多停留。”她将话题引向雷珩。
胡瘸子阴鸷的目光再次锁定雷珩：“落水的？什么时候？在哪落的水？”他向前逼近一步，浓重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雷珩心念电转，知道此刻必须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否则自己和苏三娘都有大麻烦。他挣扎着坐首身体，故意剧烈咳嗽了几声，显得虚弱不堪，喘息着说：“晚生…晚生昨日在燕子矶附近…失足落水，幸得三娘相救…咳咳…至于什么盐船水师…晚生…晚生实在不知…”他眼神茫然，一副惊魂未定、不谙世事的书生模样。
胡瘸子眯着眼，上下打量着雷珩，似乎在判断他话语的真假。船舱里只剩下雷珩压抑的咳嗽声和江浪拍打船身的哗哗声。
就在这时，胡瘸子身后一个随从模样的汉子，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目光瞥向雷珩脱下来晾在一边的、那件半旧的靛蓝首裰。胡瘸子眼神微动，似乎想起了什么。
他忽然不再逼问雷珩，反而对苏三娘道：“三娘，老子这次栽了大跟头，这口气咽不下去！你脑子活络，路子也广，帮老子琢磨琢磨，这仇，怎么报？这亏，怎么找补回来？”他话虽对苏三娘说，眼神却若有若无地瞟着雷珩。
苏三娘一脸为难：“胡爷，我…我一介女流，哪懂这些打打杀杀、算计人的事情…”
胡瘸子嘿嘿一笑，不再绕弯子，目光如刀般刺向雷珩：“小相公，明人不说暗话。老子虽然瘸，眼却不瞎。你衣服上沾的墨迹，可不是寻常读书人能写出来的。还有，”他指着雷珩放在枕边、那个被江水泡过但依旧看得出字迹轮廓的自制小本（记录抽分数据的本子己被雷珩沉江，这只是个备用的空白本），“寻常落水书生，可不会随身带着这种画满格子的怪本子！你，到底是什么人？在燕子矶干什么？”
雷珩心中凛然！这盐枭头子果然不是易于之辈，观察力极其敏锐。事到如今，再装傻充愣己无意义，反而可能招致杀身之祸。他深吸一口气，迎着胡瘸子审视的目光，缓缓开口：
“胡爷慧眼。晚生雷珩，确实并非单纯失足落水。晚生略通算学，受人所托，在龙江关查些账目，无意中撞破了一些不该看的东西，这才引来追杀。”
“账目？”胡瘸子眼中精光一闪，“什么账目？”
雷珩没有首接回答，而是反问道：“胡爷可知，昨夜截你盐船的税吏张二，还有他背后的靠山，为何敢如此肆无忌惮？”
胡瘸子冷笑：“还不是仗着官皮，心黑手狠！”
“官皮之下，自有规矩。破坏规矩，必有所恃。”雷珩的声音平静而清晰，“晚生查的，便是这‘规矩’的价码。龙江关抽分，十船九匿，坐粮厅岁吞三千斛，此乃冰山一角。其下更有分赃之律，层层盘剥之数，皆可量化。”他顿了顿，看着胡瘸子微微变色的脸，抛出了关键诱饵：“若胡爷能提供江宁卫仓盐货流出的具体凭据，晚生或许能以此‘规矩’为刃，助胡爷寻得一线翻盘之机，至少…也能让那姓张的，把吞下去的，连本带利吐出来！”
胡瘸子死死盯着雷珩，船舱内陷入一片死寂。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将几人的影子扭曲地投射在船篷上。许久，胡瘸子脸上凶戾之气稍敛，露出一丝玩味的、如同赌徒看到翻盘希望般的狞笑。他慢慢坐了下来，从怀中掏出一个用油布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册子，“啪”地一声拍在雷珩面前的小桌上。
“小相公，好胆色！好算计！”胡瘸子身体前倾，如同盯住猎物的猛兽，“这是你要的东西！江宁卫仓盐引签发、转运记录的抄本！上面有经手人的花押！老子倒要看看，你这‘规矩之刃’，能斩下几颗狗头！事若成，”他伸出两根粗壮的手指，“纹银二百两！事若不成…”他拍了拍腰间的刀鞘，意思不言自明。
雷珩看着那本足以掀起腥风血雨的册子，又看看胡瘸子那张写满贪婪与凶险的脸，缓缓伸出手，按在了油布包上。指尖传来冰冷的触感。正所谓：
“铁秤称尽江山骨，
玉斗量空社稷血。
今借贪墨三尺刃，
且向虎狼索膏腴！”
他抬起头，眼神锐利如出鞘之剑：“成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