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墨染兰亭
清明时节的雨丝细密如针,将江南的粉墙黛瓦洇成水墨画卷。西岁的林悦踮起脚尖,鼻尖几乎贴上幼儿园储物柜生锈的铜锁。她身上那件鹅黄色罩衣洗得发白,唯有妈妈绣的熊猫补丁依然鲜亮,黑线勾勒的圆耳朵随着她的动作轻轻颤动。
"林小悦!"王老师的声音伴着紫藤花香飘进来,"书法课要开始了,你的围兜......"话音未落,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己经抱着衣服冲出门去,发梢扫过门框垂落的紫藤,抖落的水珠在她身后划出晶莹的弧线。
墨香从走廊尽头的教室漫溢出来。西岁的顾宇轩跪坐在青玉案前,雪白衬衫的袖口整齐地翻折三折,露出藕节般的手腕。他腕间那串伽楠香珠随着运笔轻轻晃动,在宣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顾老爷子布满老茧的大手覆在孙子的小手上,"永字八法,最重这一捺。"老人声音低沉,"要像春蚕吐丝,气不断,意相连。"
砰!
教室门被撞开的声响惊飞了窗外栖息的麻雀。林悦怀里的端砚飞了出去,浓黑的墨汁在空中泼洒开来。顾宇轩本能地扑向案上的宣纸,墨汁便顺着他的脊背蜿蜒而下,在雪白衬衫上绽开狰狞的墨梅。
"对、对不起......"林悦的羊角辫沾着墨滴,手指紧紧绞着围兜上的熊猫耳朵。泪珠在她眼眶里打转,随时要落下来。
顾宇轩却突然抓住她沾满墨汁的右手。男孩的掌心有层薄茧,那是常年练字留下的痕迹。他拉着林悦的手按在污损的宣纸上,"你看!"原本破碎的"永和九年"西字旁,赫然印着个朱砂色的小手印。
顾老爷子举起的戒尺悬在半空。老人眯起眼睛,日光透过宣纸上的破洞,在两个孩子交握的手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残缺未必是遗憾。"他忽然转身从书架上取下一册《历代碑帖集》,泛黄的纸页间,定武兰亭拓本上的虫蛀痕迹清晰可见,"这些岁月的伤痕,反倒让字里行间多了一分天趣。"
林悦怔怔望着重叠的墨迹,突然指着窗外喊:"蝴蝶!"残破的宣纸被穿堂风卷起,两只玉带凤蝶追逐着飞入教室,金斑点缀的翅翼掠过他们相触的指尖。顾宇轩袖口的香珠在阳光下泛着幽蓝的光,与蝴蝶翅膀上的金斑交相辉映。
暮色渐浓时,林悦蹲在梧桐巷口的糖画摊前。糖画张的铜勺在夕阳下闪着金光,琥珀色的糖浆流淌成凤凰形状。"小馋猫,又来看糖画啦?"老人笑呵呵地问,却见小女孩数着地上的蚂蚁出神。
叮铃——
清脆的车铃声惊散了蚂蚁队伍。顾宇轩单脚支地停在老槐树下,书包带子斜挎在肩上。他掏出油纸包着的糖凤凰递过来:"给你。"糖丝拉出的羽翼晶莹剔透,翅尖还粘着片粉白的槐花瓣。
林悦咽了咽口水,却往后退了半步:"妈妈说不能收别人的东西......"
顾宇轩突然解下腕间的伽楠香珠。深褐色的木珠颗颗圆润,中间那颗刻着梵文"唵"字的珠子在暮色中格外醒目。"拿这个换。"他执拗地拉过林悦的手,香珠挨到皮肤时带着体温和淡淡的檀香。林悦这才注意到他袖口露出的绷带,紫红色的淤痕从纱布边缘探出头来。
巷口突然响起刺耳的汽车鸣笛。黑色奥迪车窗降下,露出顾父紧绷的下颌线。"上车。"这声音冷得像三九天的冰凌。顾宇轩身体明显僵了僵,把糖画塞进林悦手里转身就跑。匆忙间香珠绳子断裂,木珠噼里啪啦滚落满地。
"等等!"林悦追着汽车跑出去,凉鞋带子突然断裂。她踉跄着跪倒在地,眼睁睁看着最后一颗木珠滚进下水道栅格。车后窗里,顾宇轩回头望来的眼睛像两潭被搅乱的墨水,渐渐消失在暮色中。
阁楼上的台灯将林悦的影子拉得很长。化开的糖凤凰在油纸上留下黏稠的痕迹,她忽然发现糖画背面用朱砂写着米粒大的"轩"字。糖壳边缘有处尖锐的凸起,沾着己经变褐的血迹——那是顾宇轩做糖画时,被滚烫糖浆烫伤后留下的。
楼下传来细碎的说话声。林悦踮脚走到楼梯口,看见母亲正在灯下修补一扇湘绣屏风。绷架上,两只鸳鸯的羽毛缺了半边翅膀,母亲手里的金线在灯光下闪闪发亮。"顾府催得紧..."父亲在阴影里叹气,"听说小少爷今天又挨了家法,就因为书法比赛没拿第一。"
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在林悦掌心投下香珠的残影。她不知道,此刻奥迪后座上的顾宇轩正攥着半截断绳,车窗外的霓虹灯掠过他手腕上新添的镇纸伤痕。而那颗坠入下水道的木珠,正在黑暗中散发着淡淡的檀香。
二十年后,故宫文物修复室的氙灯下,林悦戴着白手套的手指轻轻抚过泛黄的宣纸。显微镜里,《兰亭集序》残卷上的朱砂手印依然鲜艳如初。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成年后的顾宇轩腕间伽楠香珠轻响。他指着那个小小的手印,声音里带着笑意:"你看,墨痕里藏着我们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