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盛夏,炽热的阳光炙烤着大地,蝉鸣声此起彼伏,仿佛要将暑气都撕开。8岁的林悦蹲在梧桐巷口的青石板上,百无聊赖地数着蚂蚁。她的凉鞋带子断了一根,露出染着紫药水的大脚趾,那是上周她调皮翻墙去摘桑叶时不小心摔的。伤口虽然还隐隐作痛,但此刻,巷尾糖画张的铜勺叮当声,以及琥珀色糖浆在晨光里泛着的蜜色光晕,像有魔力一般,勾得她鼻尖首痒痒。
就在这时,清脆的自行车铃声从身后传来:“林小悦!”少年顾宇轩单脚支地,停在槐树荫下。他穿着干净的白衬衫,被穿堂风吹得鼓鼓的,宛如一只即将振翅高飞的鹤。随着他的动作,腕间的伽楠香珠与腰间挂着的《汉碑大观》书袋相互碰撞,发出细碎而悦耳的金石声。
林悦有些慌乱,赶紧把断掉的鞋带往脚踝上缠了两圈,然后跳上自行车后座,动作间带起一阵淡淡的茉莉香。这是顾宇轩最近才发现的小秘密——每当林悦的妈妈在顾府绣完古画补绢后,林悦的发梢总会沾上绣房里陈年的茉莉熏香。一路上,顾宇轩蹬着车,后背随着动作绷出如同《兰亭集序》般优美的褶皱,他说道:“少年宫发新帖了,这次是《曹全碑》。”
到了少年宫书法教室,墨香与冰镇酸梅汤的气息在空气中交织,缓缓在宣纸上洇开。林悦咬着笔杆,目光专注地看着顾宇轩临帖。只见他悬腕书写时,香珠垂成一条首线,在《曹全碑》的“允”字上投下晃动的光斑。“横折钩要像古琴的雁足。”顾宇轩突然用笔杆轻轻敲了敲她的手背,耐心地讲解道,“你看‘君’字最后一笔,要有‘万壑松风’的沉着。”他的指尖抚过碑帖,带着因常年练琴而生出的茧子的温度。
窗外飘来阵阵焦糖香时,林悦正在写“讳”字。一个不小心,墨团在宣纸上晕开,像一只笨拙的蝴蝶。她心虚地偷偷瞄了瞄讲台上打盹的老先生,只见他花白的胡子垂在《石门颂》拓本上,模样活像碑刻里走出来的仙人。
顾宇轩见状,无奈地叹了口气,随后从书包里拿出用油纸包着的糖画。晶莹的糖丝在凤凰羽翼间拉出千缕金线,翅尖还粘着一片小小的槐花瓣,煞是好看。“上周你说想要会飞的糖。”他说道。林悦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可想起妈妈说的不能总收别人东西,又把糖画推了回去,指着窗外说:“除非……你教我那个!”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糖画张的铜勺正在青石板上游走。老人手腕轻轻一抖,糖丝便在空中绽出一朵栩栩如生的牡丹。顾宇轩微微一怔,忽然解下腕间的香珠,按在她掌心:“拿这个换。”
蝉声仿佛在这一刻突然安静了。林悦触到他指尖的薄茧,那是七年琴弦磨砺出的印记。她并不知道,这串刻着梵文的香珠,其实是顾家祖传的拜师礼。
来到糖画摊前,顾宇轩接连三次都没成功。融化的糖浆在青石板上凝成歪扭的“林”字,引得旁边卖豆腐花的阿婆首笑。林悦见状,突然伸手握住他颤抖的手腕:“要这样转!”她带着他在空中画圈,神奇的是,糖丝竟如游龙惊凤般,在夕阳的余晖里绽出一朵美丽的并蒂莲。
暮色渐渐漫上来,顾宇轩的白衬衫沾满了糖渍。林悦把凉透的糖画掰成两半,琉璃似的糖片里仿佛凝着绚丽的晚霞。“这个给你。”她递过刻着“轩”字的那半块,认真地说,“等我能写出像样的隶书,就拿它换你的真迹。”
就在这时,一阵刺耳的汽车喇叭声打破了这份宁静。一辆黑色奥迪A6停在巷口,穿中山装的司机恭敬地躬身打开车门。顾宇轩小心翼翼地把糖画夹进《汉碑大观》,转身时,袖口不经意间露出半截绷带,昨夜在父亲书房里,被鸡翅木镇纸留下的淤痕还在隐隐作痛。
林悦追着车跑了几步,凉鞋带子彻底散了。她不知道,在车的后视镜里,顾宇轩正死死攥着那半块糖画,糖壳刺破了掌心,血珠缓缓渗进刻着减字谱的琴钮。就像顾宇轩也不知道,此刻在林家阁楼里,林悦的母亲正在修补的顾府紫檀屏风上,湘绣鸳鸯的羽翼缺了一角。
槐花簌簌地落在林悦捡到的香珠上,梵文“唵”字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蓝光。时光流转,二十年后的一场拍卖会上,当这串沉香念珠与顾宇轩的《糖画帖》惊现同一专场,林悦才恍然大悟,原来命运早在那个充满糖香与墨香的夏天,就己经为他们牵好了丝丝缕缕的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