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废土仙女
残阳悬在地平线上,像一枚被铁锈啃噬的铜钉。巨大生锈的管廊,如蟒蛇般钻入铁灰色天幕,又刺入焦黑的泥土。天空是肮脏的油毡色,蒙着永远不散的灰霾。风卷着干燥刺鼻的尘土与金属屑的腥气掠过大地,敲打在车身破旧的挡板上,发出沉闷的、永无止息的噼啪声。
引擎粗糙嘶鸣,盖过了这末日世界的死寂声响,还有曾经刻骨铭心的悠扬仙乐。
晏七握着方向盘,手背沾满油渍的绷带着滚烫的橡胶包片。卡车,是他在这片以科技废墟的狰狞形态呈现的末世中,唯一的移动堡垒和生存依凭。车身由各种型号的铁皮粗野地焊结拼凑,到处是撞击后留下的瘪坑和蜿蜒的焊疤,像一只苟延残喘的钢铁甲虫。
前方是一条巨大的排污管廊末端,几块剥落的混凝土盖板悬在管口,像巨兽口中松动的獠牙。那是“鬼哭壑”边缘的标志。这名字来自沟壑深处日夜不休的风啸,呜呜咽咽,穿行在扭曲的金属骨骼和崩塌的承重墙之间,确实像是冤魂在哭泣。
晏七的目光在那片黑暗深处逡巡。资源越来越稀少,即使是这令人闻风丧胆的“鬼哭壑”,也偶尔能翻到些意想不到的东西——一块电路板、一小卷耐腐蚀的铜线,或者某个密封完好的轴承盒。都是活下去的必需品。
他猛地一打方向盘,车身怪叫一声,粗大的防撞栏狠狠撞开一块半塌的混凝土板。破卡车在漫天扬尘中怒吼着冲下陡峭的坡道,底盘钢板剐蹭着碎石和的钢筋,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车厢在剧烈颠簸中摇晃作响,焊点似乎都在呻吟。一盏昏黄卤素大灯猛地亮起,刺破前方浓稠的黑暗,在扭曲的管道、倒塌的巨型反应釜和凝结着黑绿色油垢的水泥墩之间劈开一道微弱的光路。
空气陡然变得粘稠滞重。浓烈的化工废料气味像实体一样堵在喉咙口,带着腐蚀性的酸气首钻鼻腔。地上淤积着五颜六色的粘稠液体,在灯光下反射着妖异的光。卡车小心翼翼地在这些液态陷阱边缘绕行。
深入几百米后,两侧的钢铁巨构越来越密集,阴影如鬼怪般扑向灯光笼罩的小小空间。晏七的神经紧绷着,他踩了一脚刹车,卡车嘎吱一声停在一条宽阔的岔道口。车灯照向右侧一个废弃的巨大沉降池,池底凝固着一层厚厚的、黑亮如油的淤积物。
就在这时,灯光的边缘扫到了池壁上一个模糊的凸起物。
不是废金属,也不是残肢断臂。那形状……隐约像是个人。
晏七熄灭引擎,跳下车,防毒面具紧扣在脸上。他谨慎地接近,脚下踩着的不知是污泥还是凝固的油渣,发出令人不安的噗叽声。沉降池底部的空间不小,冷风从各种管道口灌入,打着旋儿,发出低低的呜咽。
灯光终于聚焦在那个人形物体上。
晏七愣住了。
是个女子。她倒在一堆锈迹斑斑的阀门残骸旁边,侧卧着。一身素青色的古式衣裙己经看不出本来颜色,沾满了油污和黑泥,被不明粘液浸泡着下摆,紧贴在身上。她长发散乱地掩住了脸。
更扎眼的是她的佩饰。一把古拙的长剑斜斜压在她身下,剑鞘像是青黑泛红的青铜所铸,同样布满了污迹和斑驳锈痕。剑柄处垂落一小段剑穗,原本应是鲜亮的丝绦,此刻也凝结着黑褐的油块,暗淡无光,如同垂死的枯草。
死透了?晏七皱着眉,警惕地俯身,用半块捡来的金属板小心翼翼地拨开遮住女子面容的乱发。
鼻尖小巧,皮肤却带着一种异于常人的莹润光泽,尽管沾着污痕。嘴唇紧抿,透着股倔强。她眉头微蹙,似乎在昏迷中也承受着某种痛苦。
晏七盯着那张脸,心莫名抽动了一下。她身上有种气息……极其陌生,却又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遥远记忆。他蹲下身,没有贸然触碰,视线落在她的胸口——素青的衣衫轻微起伏着。
还活着。
在这片连虫豸都能被毒死的污秽之地……居然还有活人?
念头只在脑中闪过一瞬。救?还是不救?在这片废土,多余的情感是奢侈的毒药。
他看着女子微微起伏的胸口,那微弱但确实存在的生命力,咬咬牙,骂了句脏话,做出了决定。晏七甩手将那半块碍事的铁板远远丢开,发出哐当巨响。他一手穿过她的膝弯,一手绕过肩背,猛地发力将她抱了起来。轻盈得让他意外。她腰间的佩剑也顺势滑落,掉在地上。
他飞快地将昏迷女子塞进卡车的副驾驶座,再把那柄沉甸甸的青铜剑也胡乱扔在了她脚边,顺手把安全带给扣上,虽然那老旧的搭扣看着也不太牢靠。动作麻利得像在卸货。
“哐当!”他用力关上生锈变形的车门,那声响在死寂的沉降池里显得格外突兀。
引擎咆哮着再次启动,破卡车猛地向后倒车。
大灯扫过污浊的水面,光影晃动间,他似乎瞥见沉降池深处的角落,几截断裂的巨大管道缝隙里,有东西被灯光惊扰,阴影似乎微微蠕动了一下。
晏七头皮骤然发麻,背心瞬间被冷汗浸湿。他毫不犹豫地猛踩油门,方向盘打得又急又快,卡车如同受惊的钢铁巨兽,咆哮着冲向进来的那个斜坡出口!
就在车子即将冲上斜坡,爬升到一半时,一种细微但令人汗毛倒竖的声响穿透了引擎的嘶鸣!
是刮擦声!
像是无数细长的、湿漉漉的金属条状物,正密集地、飞快地刮过卡车尾部厚重的防撞钢板!嚓啦嚓啦!嚓啦嚓啦!声音尖锐而诡异,几乎贴着耳朵根响起!
晏七连骂人的时间都没有,肾上腺素飙升,双眼死死盯着前方那个越来越近、越来越大的洞口微光,双手几乎要把方向盘捏碎。汗珠沿着太阳穴滑落,滴在生满铁锈的操纵杆上。
油门踩到底!破卡车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拼尽全力地向上猛蹿。在几乎要擦着顶棚冲出去的刹那,“轰隆”一声巨响伴随着西溅的碎石尘土,他们终于彻底冲出了沉降池的范围!
车灯照亮了前方荒芜破碎的地表景象。晏七一脚急刹,卡车几乎是甩尾停在原地,车身剧烈摇晃。刺耳的金属刮擦声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急促地喘息,侧过身,望向身后那片如同地狱入口般的黑暗坑洞。除了风声呜咽,再无任何异常。刚刚刮过车尾的声音,只留下心口狂跳的回响。
晏七抹了把汗。就在这时,他注意到坐在副驾驶座上的那名陌生女子,不知何时身体微微晃动了一下。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细密卷曲的长睫猛地一颤,似乎正极力想冲破某种无形的束缚,挣扎着要从那深沉的泥沼中挣脱出来。
她眼睑翕动着,慢慢睁开了一条细缝。那眼神起初是无焦距的迷蒙和巨大的痛苦,像是在黑暗深渊中沉沦了太久。车顶上那只功率十足的卤素灯泡发出昏黄的光线,刺得她眼眸微微一痛。
她的视线艰难地移转,带着原始的警惕,扫过这陌生的钢铁囚笼。扭曲焊缝的顶棚、爬满铁锈的支架、悬挂晃动的小小晶石碎片坠饰、嵌在面前那块奇异“面板”中复杂闪烁的各色光芒……她的目光最终定格在晏七的脸上。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澄澈得不像这片废土该有的产物,却带着淬炼千年般的刚强和一丝不谙世事的懵懂。她眸中映着晏七沾满油污的脸庞,和他紧握方向盘的手臂。她身上那股微弱的、奇特的气息似乎也随之一凝。
“末法时代的妖魔邪祟?”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重伤后的沙哑和虚弱,像飘落的风中柳絮。但那份笃定的质问,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撞击在狭窄的驾驶室里,不容置疑。她甚至没在意自己身处何地,眼神锐利如刀,死死盯着晏七那张写着“底层拾荒者”的脸,仿佛能穿透表象刺入灵魂。
晏七正探身去拿旁边放着的水囊,这声音让他动作猛地一僵。他转过头,撞进那双清冷审视的眸子里,愣了一下。
“妖魔邪祟?”晏七咧嘴,扯出一个带着疲惫、讽刺和废土生存者特有的粗粝笑容,“那你现在在妖魔邪祟的肚子里?”他指头粗鲁地敲了两下生满锈斑的仪表盘。
女子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落在不断轻微跳动的指针和闪烁的指示灯上,如同鹰隼盯着可疑的猎物,充满了戒备和深深的不解。那眼神仿佛在分析着一个结构极其诡异、散发着未知能量的法器核心。她的眉头蹙得更紧,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洞察权威和对超出认知的困惑。
她抬起手臂。那素青宽袖破烂不堪,露出内里莹润如羊脂白玉的肌肤——这颜色干净得与周围污浊的环境格格不入。纤长却因用力而泛出淡青色的手指,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意味,隔着蒙尘的车窗玻璃,指向了卡车的发动机盖方向。
“形骸创伤逾五成,‘器灵’核心亦损其基。”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股斩钉截铁的诊断结论的意味,充满了权威性的宣判感,“火行之力紊乱难控,若不尽快以离火金水固本培元,只怕……撑不过下一个日曜流转。”
器灵?离火金水?晏七差点没忍住当场笑出声来。
得,捡了个神神叨叨的小仙女。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扯这套?他见过旧时代影像里那些仙气飘飘的人物传说,早当笑话看。
他摇摇头,懒得接这话茬。侧身一把抓过斜倚在副驾和驾驶座之间缝隙里的焊枪——那家伙的手柄油腻腻,枪嘴还有上次用剩下的焊渣。按下开关,幽蓝的细小电弧在焊枪尖端“滋啦”一声爆起。
晏七首接开门跳下车,走到被巨大锈蚀管廊阴影覆盖的卡车侧面。那儿有一块被刚才疯狂逃命路上不知什么东西刮开的口子,翻卷的铁皮呲牙咧嘴地暴露着。风带着哨音从破洞钻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