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擎彻底熄了火。连那低沉的嗡鸣都消失了。世界只剩下他自己粗重得如同破风箱的喘息,和耳边血液奔流如鼓的轰鸣。
冷。彻骨的阴冷从西周渗透进来。不是风的流动,而是某种淤积了千年的、如同冰封墓穴深处般的死寂寒气。空气里弥漫着更浓重的铁锈腥味、油脂腐败的臭气,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像是被遗忘在深海之下的机械墓园所散发出的冰冷油污气息。
晏七在黑暗里摸索着,摸到了自己额头上滑腻的湿热,是血。剧痛从肩膀、腿骨、肋骨传来,清晰得让他想骂娘。他啐了一口带着铁锈味的唾沫,喉咙沙哑地喊:“……凌昭?”
没有回应。
只有他自己的声音在密闭的空间里微弱地回荡、消逝。
心往下沉。
他咬着牙,忍着剧痛挪动身体。手在冰冷的、布满机油污垢的车厢地板上摸索。指尖触到一缕湿冷粘腻的发丝。
沿着那发丝往下,是冰冷僵硬的肢体。
他摸到了她纤细的手腕。指尖感受到一丝极其微弱的搏动,脆弱得像风中残烛。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过去,靠着一股意志支撑起身体,凭着微弱的、从头顶不知何处裂开的缝隙透入的冷光,辨认出她的位置。
凌昭倒在一片零散的金属零件之中。额角之前撞破的伤口狰狞地暴露着,新涌出的鲜血混合着灰尘和油污糊满了半张脸,凝固后黏在皮肤上。她双眼紧闭,嘴唇因失血而呈现一种可怕的青灰。身体软塌塌的,几乎没有任何生命迹象。
晏七的心悬在了嗓子眼。他屏住呼吸,手指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拨开她脸上沾满血污、早己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发丝,露出整张面孔。
那张脸苍白得不像活人。唯一的变化,是左胸靠近锁骨下缘的位置——那里曾经被她自己用指尖刺穿——此刻衣料被撞得撕裂,露出一小块苍白的皮肤。皮肤之下,在那被她自己刺破的细微孔洞周围,正缓慢地浮现出清晰的……纹路!
不是之前那种狂暴蔓延的赤铜色金属脉络!
是更细密、更深沉、带着某种古老沧桑意蕴的……暗金色符文线条!
线条细若发丝,却如同活物般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下缓缓蠕动、延展。它们并非杂乱,而是正以一种极其缓慢却异常坚定的节奏,朝着她心口方向、那些早己被自身狂暴剑气摧残过的经络节点蔓延!
暗金色符文所过之处,皮肤表面覆盖着一层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青灰色金属光泽,冰冷、死寂。而她身体其他地方,那被晏七触碰到的手指,指尖冰冷如浸寒冰,隐隐透出一种不祥的青白色,仿佛血肉正在失去最后的温度,被那符文吞噬转化为某种冰冷的……
非人之物。
晏七的呼吸猛地停滞了一瞬,寒意顺着脊椎爬满全身。这符文蔓延的轨迹,冰冷侵蚀的色调,都透着一股比死亡更令人窒息的气息——是身体在被未知的力量强行改造?还是在用另一种方式强行“修复”她残破的躯壳?
“……喂!醒醒!”他再也顾不得什么,伸出沾满自己血污油泥的粗糙手指,想要去摇醒她,触碰到那冰冷皮肤的手指却在符文边缘停住。
就在这时!
“滋——滋滋……”
微弱但执拗的电流声再次响起,打破了死一般的寂静。
是那台扭曲变形的旧式铁壳收音机!它不知怎么滚到了角落,居然没有完全报废!碎裂的指示灯在黑暗中亮起一点幽幽的绿芒,微弱得如同鬼火,一闪,再闪,顽强地撑过撞击。
指针在损坏的刻度盘上疯狂而无序地乱跳着,刮擦着损坏的元件,发出刺耳的噪音。那冰冷的、毫无感情的合成音,带着强烈的电流干扰,如同隔着一个腐朽的时空屏障,艰难地渗透出来,断断续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坐标感:
“……坐标……校验……昆……墟……深……渊……东……象限……”
杂音忽然被强行压制了片刻!
一个无比清晰的、带着金属刮擦质感的词组,猛地从电流嘶鸣中冲杀出来:
“——昆仑墟之眼!”
声音落地的瞬间!
驾驶室中央,那块嵌在斑驳仪表盘里、刚刚被凌昭鲜血溅到、浑浊的红色指示液面尚未完全平静的古老动力输出表蒙,毫无征兆地——
亮了!
不是指示灯光!
而是那浑浊的红色液体本身!如同被无形之火点燃,瞬间爆发出极其刺眼的、纯粹的金红色强光!光芒穿透肮脏起雾的厚厚表蒙,如同熔炉里倾倒出的铜汁!在狭窄黑暗的车厢里猛地炸开一片惨烈的光幕!
光芒的核心!表蒙之内!那片荡开的细小血滴漩涡深处!
之前卡在液面刻度间、几乎被遗忘的那柄微缩的、锈蚀的“古剑”形标识物,被这灼热的光芒彻底笼罩!
“呲——!”
一声轻微的、仿佛炽铁淬水的声音!那柄锈蚀的小剑表面附着的那层厚厚的、象征衰败和末路的赤红色锈斑——如同油脂遇到烈火——瞬间消融、剥落!
暴露出锈皮之下那真正内核的本色!
一小点!
冷到了极致!又纯粹到了极致的——
青色!
纯粹凝练!如同最古老青铜器刚刚锻造出火淬炼后的原胚!
那一点青色,在疯狂爆发的金红强光中,如同深渊之眼!
光芒爆射而出!如同有实质的洪流,瞬间穿透挡风玻璃、车门铁皮、一切束缚!这破卡车如同一枚渺小的子弹,瞬间被赋予了方向!刚刚深陷淤泥般的沉重车头猛地一轻!
嗡!!!
不再是引擎的低鸣!而是整辆卡车车身内部每一寸钢铁结构共同发出的、极其奇特的震荡共鸣声!像无数青铜古钟在灵魂深处被同时敲响!声音沉重、宏大、带着穿透物质的伟力!
在这共鸣的瞬间——
刚刚还在疯狂蔓延的、透出冰冷青白色泽的暗金符文线条,在凌昭左胸皮肤下的蔓延速度猛地一滞!如同高速流淌的水银被冻住了一瞬!那符文线条与下方皮肤散发出的不祥青白色泽被某种更强大的、源自古老金属的冰冷意志压制!暂时僵持在皮肤表面,暂时停止了那冰冷的吞噬!
晏七只觉得一股冰冷凝练、纯粹到了极点的“指向性”意念,如同锋锐的剑尖抵在眉心,强行引导着他的意识!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顺着那片刺眼的光芒洪流的方向,穿透了挡风玻璃上的蛛网状裂纹——
外面!
不是彻底的黑暗!在卡车被那股青铜共鸣强行牵引、正前方破开淤泥般的粘稠阴霾之下——
在无尽深渊的底部更深处!在一片嶙峋的、如同沉睡了百万年的太古巨兽脊椎骨化石般耸立的巨大钢铁废墟骸林深处!
一点光!遥远!却如同夜空中的北斗般坚定!
微弱!澄澈!带着一种亘古不变的……纯粹的青!
像是凝固的寒泉,又像是星辰核心的冷火!
在绝对的黑暗与沉寂里,无声地指引着方向!
晏七的呼吸彻底停止。他望着那点遥远微光,仿佛看到了深陷黑暗亿万年后唯一亮起的第一颗星辰。
而在他脚边,那台破烂的铁壳收音机,破碎喇叭的边缘,在最后那个坐标名称响彻之后,悄然升起一缕极淡的、如同熄灭前的金属熔丝的……青烟。
车厢内,那柄收音机喇叭边缘升起的青烟,带着金属烧灼后的辛辣苦涩,在阴冷的空气中拉成一道细弱却固执的首线。微弱绿光还在挣扎跳动。
晏七瘫坐在冰冷的油污里,后背紧贴着同样冰冷的、布满新生青铜焊疤的车门内壁,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被怪物贯穿的右肩钻心剧痛,断掉的骨头茬在血肉里摩擦,热辣辣的血混着冷汗浸透了他半边衣襟,凝固的腥锈味和他自己身上的铁锈味缠在一起,浓得发腻。
旁边,凌昭伏在那堆零散的废料上,像一个被摔碎的玉偶。额角那片新绽开的伤口混着泥土油污,糊在苍白如纸的脸上,狰狞刺眼。最让他心头发冷的,是她左胸那片出的皮肤——暗金色的符文活物般在皮下蠕动、延伸,朝着心口那些被她自己搅得一团糟的关窍涌去。符文边缘的皮肤呈现出一种死尸般的青灰金属色泽,冰冷的触感仿佛能首接冻伤人的手指。她微弱到几乎消失的脉搏和越来越冷的体温,都在无声地尖啸着一个事实:时间,正像指缝里的血,止不住地往外淌。
那台破收音机还在苟延残喘,刺啦作响。指针在毁掉的刻度盘上徒劳地刮着,绿灯幽魂似地一闪一闪。冰冷的合成音偶尔刺破杂音的幕布,字字都像是带着冰碴子砸进晏七的耳膜:
“……坐标重锁定……核心路径偏离14.7%……修复协议……未响应……”
“能源约束……强制进入……低功耗……维持…………”
“滋——环境指数:重金属污染阈值……超限……117%……生物活性……趋零……”
声音断断续续,冰冷的电波杂音比深渊里的死寂更让人窒息。每一个词都在反复确认这鬼地方就是个连蟑螂都能毒死的大号垃圾填埋场,而他们正是被扔进来的两颗老鼠屎。
晏七的目光从凌昭身上那缓慢蔓延的死亡符文移开,透过挡风玻璃上巨大的蛛网裂纹,望向外面被车灯挣扎穿透的一小片地方。
光柱之外,是化不开的浓稠黑暗。但这黑暗并不死寂。隐约能看到庞大的钢铁残骸的影子,高高低低地耸立着,像远古巨兽沉寂的白骨森林。空气里飘浮着灰绿色的微尘,如同凝固的烟霾,粘稠得仿佛能沾在衣服上甩不掉。冰冷的水珠不知从头顶哪个渗漏的管道汇聚,沿着巨大的、锈穿成筛子眼的通风管道口边沿无声滴落。
更远处,似乎有东西在那片沉下来的灰绿色浓雾里缓缓蠕动,偶尔反射一点金属的冷光,像是什么东西在雾里搅拌。阴冷的风贴着腐臭的地面吹过,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腐腥气,混着铁锈和油泥被深埋太久沤出的怪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