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裂帛

白玉兰的香气混着梅雨钻进窗棂时，六岁的林夏正蹲在老式樟木箱后。透过箱角斑驳的牡丹雕花，她看见母亲攥着那件月白色旗袍的手指在发抖，衣襟处一抹胭脂色的口红印洇在苏绣玉兰上，像雪地里溅了血。

"上个月丝绸展销会的礼仪小姐都有统一制服。"父亲松了松金利来领带，青瓷烟灰缸里积了半缸烟头，"杭州来的客商非要合影......"

“嘶啦”一声，那声音清脆而刺耳，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撕裂成了两半。这是旗袍撕裂的声音，它比夏日的雷声更令人胆寒，比冬日的寒风更让人战栗。

母亲那原本就苍白如纸的面庞，此刻在梳妆台的圆镜中显得更加苍白，宛如幽灵一般。那圆镜己经碎成了三瓣，每一片都映照出母亲那憔悴的面容，仿佛她的脸也随着镜子一同破碎了。而这面镜子，还是去年除夕时，父亲喝醉后摔酒瓶时撞裂的。

林夏默默地数着梳齿间缠绕的落发，一根、两根、三根……她的手指机械地重复着这个动作，仿佛这样就能让时间停止流逝。突然，她听到了母亲喉咙里发出的声音，那是一种低沉而微弱的呜咽，就像一只受伤的幼猫，在黑暗中无助地哭泣。

“林建业，夏夏发烧到西十度那晚，你也在陪客商合影吗？”母亲的声音颤抖着，带着无尽的哀伤和绝望。

窗外有自行车碾过青石板路，车铃叮铃铃淌进潮湿的雨季。父亲踹翻藤椅时，林夏终于看清旗袍全貌——那是母亲结婚时亲手缝制的，现在左衽裂开半尺长的豁口，露出里面发黄的丝绵。

“泼妇！”父亲怒不可遏地吼道，他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仿佛要冲破屋顶。他的手像闪电一样迅速地抓起玄关处的鳄鱼皮公文包，那铜锁扣在门框上猛地撞击，发出清脆而刺耳的当啷声。

这声音如同父亲心中的怒火一般，瞬间点燃了整个房间的紧张气氛。他的眼睛瞪得像铜铃，死死地盯着母亲，似乎要喷出火来。

“当初就不该娶个裁缝铺的女儿！”父亲的话语像一把利剑，首首地刺向母亲的心脏。这句话充满了懊悔和愤怒，仿佛母亲的出身是一个无法抹去的污点。

梅雨在瓦当上敲出密密匝匝的鼓点。母亲跪坐在地板上，把脸埋进残破的旗袍，肩胛骨从的确良衬衫里支棱出来，像对折断的蝶翼。林夏爬过去时，嗅到旗袍上残留的沉香木味道，那是父亲上个月从普陀山带回的熏香，说能安神助眠。

"妈妈冷。"她将滚烫的小脸贴上母亲后背，惊觉那截的脖颈比发烧的自己还要烫。梳妆台抽屉半开着，安定药瓶倒在一摞过期彩票上，最上面那张"金玉满堂"刮刮卡还留着父亲龙飞凤舞的赠言：给我最爱的阿芸。

那一整夜，樟脑丸在衣柜深处静静融化。林夏数着母亲梳头时掉落的青丝，在泛潮的枕头上摆成小星星。阁楼的老式挂钟敲响三点时，母亲突然哼起《茉莉花》，走调的吴侬软语缠绕着霉味，把月光绞成惨白的茧。

离婚协议书是在立秋那天送来的，就像一片枯黄的叶子，悄然飘落在母亲的面前。母亲静静地坐在客厅里，手中紧紧握着一支钢笔，仿佛那是她生命中的最后一根稻草。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母亲的身影在夕阳的余晖中显得越发孤单和落寞。她的目光始终停留在离婚协议书上，尤其是那一行关于“林夏抚养权”的条款，笔尖悬在那里，微微颤抖着，仿佛随时都会滴落下来。

终于，巷口传来了一阵悠扬的麦芽糖叫卖声，那声音像一根细针，刺破了母亲心头的沉默。她缓缓地抬起头，看着窗外渐渐西沉的太阳，那一抹残阳如血，染红了她的睫毛。

“夏夏，”母亲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喉咙，“跟妈妈姓苏好不好？”这句话在空气中回荡着，带着母亲无尽的哀伤和无奈。

搬离弄堂那日，林夏偷偷将父亲落下的镀金打火机埋进天井的夹竹桃下。卡车驶过人民桥时，她看见母亲把一匣嫁妆首饰抛进运河，翡翠镯子撞在青石桥墩上，溅起的水花里晃动着七年前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