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刺骨的冰冷包裹着全身,像被沉入万载玄冰的深潭。每一次试图呼吸,都如同吞咽着掺了冰碴的淤泥,沉重、窒息、带着浓烈的血腥和河底腐烂的水草气息。意识在黑暗的泥沼里沉浮,每一次挣扎上浮,都被更深的冰冷和剧痛拖拽回去。
右肩……那碎裂般的剧痛如同被遗忘的火山,在麻木的深渊里重新苏醒,爆发出撕裂灵魂的咆哮。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那里,像有无数烧红的铁钎在反复搅动。
但更诡异的,是头颅里那蚀骨的虹视剧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荡荡的、令人心悸的平静。仿佛那日夜折磨的恶魔终于抽身离去,只留下一片死寂的废墟。
眼皮沉重如铅。我用尽残存的所有意志,如同撬动封死的墓门,艰难地掀开一条缝隙。
光。昏黄的、摇曳不定的光。不是船上防风灯那种稳定的光晕,而是……油灯?还是松明?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低矮的、糊着厚厚黄泥的茅草屋顶。几根粗陋的原木房梁横亘其上,挂着蛛网和厚厚的烟炱。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混合着鱼腥、淤泥、劣质灯油、草药苦涩以及……某种陈旧烟火气的味道。身下是硬邦邦的土炕,铺着一层薄薄的、带着潮气和霉味的干草,硌得骨头生疼。
不是官船。也不是运河上任何一艘船。
我在……岸上?谁救了我?
左眼转动,视野清晰而稳定——昏暗的光线,粗糙的泥墙,墙角堆着破烂的渔网和几个歪斜的鱼篓。一个佝偻的背影正背对着我,在靠墙的土灶前忙碌着,锅里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飘散出更浓的草药味。
当我的目光尝试转向右侧,准备用右眼确认更多细节时——
异变陡生!
左眼闭上,右眼睁开。
整个世界……瞬间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极淡却异常顽固的七彩薄纱!如同眼前永远隔着一片被油污浸染的、极薄的琉璃!昏黄的灯光在光晕边缘晕染开迷离的色圈,泥墙粗糙的纹理扭曲流动,那个佝偻的背影轮廓边缘拖曳出虚幻的彩色光尾!
单眼虹视!右眼被永久禁锢在了这迷离怪诞的视野里!没有剧痛,却带来一种更深沉、更令人不安的隔阂感——仿佛右眼所见的,是另一个扭曲而危险的平行世界!
巨大的惊悸瞬间攫住心脏!我猛地闭上右眼,再睁开左眼。正常的、稳定的、带着烟火气息的土屋景象。再闭上左眼,睁开右眼——那层七彩的薄纱如同跗骨之蛆,再次笼罩一切。
反复几次,确认无误。昏迷坠河,剧痛消失,代价是……右眼永堕虹视。
就在这时,那个佝偻的背影似乎察觉到了动静,缓缓转过身来。
一张布满深刻皱纹、如同干涸河床般的脸。肤色黝黑,是常年风吹日晒的印记。花白的头发稀疏地挽在脑后。浑浊的眼睛里,没有太多情绪,只有一种看惯生死、近乎麻木的平静。是个老妇人。衣着破旧,打着补丁,沾着洗不净的泥点。
她的目光落在我睁开的眼睛上,没有惊讶,没有询问,只是用枯树枝般的手指指了指我左臂弯的方向,又指了指土灶上咕嘟冒气的药罐,含混地吐出几个音节,口音浓重得难以分辨:“……醒了……药……”
左臂弯?我艰难地挪动视线。
那个包裹!赵明诚塞给我的、用他官袍包裹着吴三尸体上搜出的证物、染血地契、青金石粉末和诡异手弩的沉重包裹!此刻,它正被一件同样沾着泥污和干涸血迹的破旧蓑衣严严实实地包裹着,像一个巨大的、肮脏的茧,紧紧贴在我的身侧!
还在!它居然还在!
一股冰冷的气流瞬间窜上脊椎!赵明诚……他最后那搏命的嘶吼和冲入刀光剑影的身影……衙役们绝望的惨叫……吴三临死前用血肉绘就的邪符和那句“饵尽链锁”的诅咒……还有这包裹里沉甸甸的血腥证据……
老妇人端着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颤巍巍地走过来。碗里是黑乎乎、散发着浓烈苦味的药汁。她走到炕边,浑浊的眼睛没什么波澜地看着我,将碗递近了些。
“喝。”这一次,字眼清晰了些,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我没有立刻去接。右眼在紧闭的左眼之后,七彩光晕在黑暗中无声流转。我强忍着肩头的剧痛和喉咙的干涩,用尽力气,嘶哑地问:“……这是……哪里?谁……救了我?”
老妇人浑浊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沉默了几息。屋外,隐约传来河水拍岸的哗哗声,还有风穿过芦苇荡的呜咽。她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苇子荡……老身……捞起的。”她顿了顿,枯瘦的手指指了指窗外,“他……拖你……上岸。”
他?还有别人?
几乎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虚掩的柴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一个身影,带着一身浓重的水汽和河泥的腥气,低头走了进来。
身材不算高大,甚至有些瘦削,裹在一件同样破旧、沾满湿泥的粗布短褂里。他低着头,湿漉漉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紧绷的下颌和紧抿的、没什么血色的嘴唇。裤腿高高挽起,露出的小腿上布满陈旧的伤疤和新鲜的、被水泡得发白的划痕。
他手里拎着两条还在挣扎的、用草绳穿腮的鲤鱼,鱼尾甩动,溅起冰凉的水珠。他似乎没料到我己经醒了,脚步在门口顿了一下,下意识地……将头垂得更低了些。
“回来了。”老妇人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他没有回应,径首走到墙角,将鱼扔进一个盛着水的破木盆里。水花溅起,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然后,他默默地走到土灶旁,拿起一把缺口的老菜刀,开始蹲在地上,熟练地刮起鱼鳞。动作麻利,却始终低着头,回避着炕的方向。
一种极其怪异的熟悉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上我的心脏!
这身形……这低头回避的姿态……
虹视的七彩光晕在右眼底无声地灼烧。我闭上左眼,只用右眼,死死地“盯”着那个蹲在墙角、埋头刮鱼鳞的身影。
在右眼那被七彩薄纱扭曲的视野里,寻常的景物如同隔着一层晃动的油膜。唯有……那身影的右脚踝!
粗布裤腿挽起,露出沾满泥水和鱼鳞的脚踝骨。在虹视穿透性的聚焦下,泥污、水渍、甚至皮肤本身的纹理都如同虚影般淡化、消失!唯有……在脚踝骨上方,一道深可见骨的、似乎被什么粗糙沉重的东西反复摩擦过的环形旧伤疤深处!
一点极其微弱、却异常稳定、冰冷纯粹的……**天蓝色光芒**!如同嵌入骨肉深处的鬼火,在虹视的视野里,被无限放大、清晰地显现出来!
和……阿桂婶指甲缝!裴寂脚底!竹林无名尸脚底!矿洞“怪物”脚踝!吴三脖颈下!一模一样的……**青金石粉末印记**!
他是……矿洞里那个狂暴的、被当作怪物的“人”?!
他竟然没死?!在矿洞的二次崩塌中活了下来?!而且……和这老妇人在一起?!
巨大的惊骇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冻结了西肢百骸!我猛地睁大左眼,正常的视野里,那个身影依旧沉默地蹲在墙角刮鱼鳞,动作平稳,仿佛刚才虹视所见只是幻觉。
但右眼视野里,那点深嵌在疤痕血肉中的幽蓝微光,如同魔鬼无声的嘲弄,清晰地烙印在意识深处!
“喝药。”老妇人干涩的声音再次响起,将粗陶碗又往前递了递,几乎要碰到我的嘴唇。浑浊的眼睛里,那片麻木的平静之下,似乎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催促?还是……警告?
我僵硬地抬起还能活动的左手,指尖冰凉颤抖,接过了那碗散发着浓烈苦味的药汁。碗壁粗糙,药汤黑沉,倒映着我苍白惊恐的脸。
屋外,风穿过芦苇荡的声音更大了,如同无数冤魂在呜咽低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