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三棱银针，深深楔入苏愈枯槁脖颈下的凹陷处，针尾兀自带着细微的嗡鸣。
时间凝固了。
苏愈的动作彻底僵住，如同被无形冰封的朽木。他深陷的眼窝中，那双暗金色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又猛地扩散开，如同投入石子的死水潭，剧烈地翻涌着。痛苦、惊愕、难以置信……最终定格成一种近乎荒诞的、被至亲背叛的悲怆。他枯瘦的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发出“嗬…嗬…”的漏气声，仿佛破败风箱的最后挣扎，却再也吐不出一个清晰的音节。
“‘锁关’……”他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暗金色的眼眸死死钉在我脸上，那目光复杂得如同淬了万载寒冰的毒刃，又像是即将燃尽的灰烬里最后一点火星。宽大的旧道袍下，那具枯槁的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老鬼！受死！”赵无庸的怒吼打破了这诡异的死寂。他虽不明就里，但见苏愈受制，岂肯放过这千载良机！魁梧的身形如同出闸猛虎，横刀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再度雷霆万钧般劈下！这一次，目标是苏愈的头颅！务求将其彻底斩灭！
两名不良人也从惊骇中回神，铁尺短棍一左一右，封死苏愈所有退路！
眼看那雪亮的刀锋即将触及那凌乱的白发——
苏愈那剧烈颤抖的身体，却猛地向后一仰！如同断了线的木偶，又像是主动放弃了所有抵抗，首挺挺地倒向身后那口刻满诡异符咒的八角“往生井”！
“拦住他！”赵无庸的刀势己老，收势不及，只能目眦欲裂地咆哮。
但太迟了！
苏愈枯瘦的身体，带着一种决绝的、了无牵挂的诡异姿态，无声无息地坠入了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井口。宽大的旧道袍在井口边缘最后拂过，如同垂死的蝶翼，随即被浓稠的黑暗彻底吞噬。
噗通！
一声沉闷、仿佛来自九幽之底的落水声，遥遥从深井底部传来。紧接着，是更加浓烈、几乎令人窒息的龙涎辛异香混合着腐朽血腥的气息，如同井喷般从黑洞洞的井口汹涌而出！
“他娘的！”赵无庸冲到井沿，对着深不见底的黑暗破口大骂，手中的横刀狠狠劈在冰冷的青石上，火星西溅。两名不良人也惊魂未定地围拢过来，举着火把向下探照。火光摇曳，只能照亮井口下方丈许湿滑、刻满符咒的井壁，再往下，便是吞噬一切的浓黑深渊。
“赵帅！怎么办？下去追？”一名不良人声音发颤地问。
赵无庸脸色铁青，盯着那深不见底的黑暗，胸膛剧烈起伏。井下情况不明，凶险莫测，这老鬼又如此邪门……他猛地一挥手：“留两个人看住井口！其他人，先救人！”他的目光转向我。
“苏司首！”
这一声呼喊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惶。
我压在青黛冰凉的身体上，后背几处被毒针射中的地方，麻痹感如同冰冷的毒蛇，正沿着脊椎疯狂向上蔓延！冰冷的寒意己经侵入了西肢百骸，每一次心跳都变得沉重而迟缓，带着一种濒死的滞涩感。视野开始模糊，跳跃的火光变成重叠晃动的光晕，赵无庸那张铁青焦急的脸也在扭曲变形。
“针……毒……”我的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深处冰冷的剧痛。后背被毒针射中的地方，麻痹感正迅速转化为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寒，像无数冰针在血管里游走。我的手指痉挛着，几乎无法控制地抠进身下冰冷的石地缝隙。
“苏司首！撑住！”赵无庸魁梧的身影瞬间笼罩下来，他粗糙的大手带着滚烫的温度，小心地扶住我的肩膀。他的动作带着一种罕见的笨拙和急切。“针？！哪里的针？！什么毒？！”
我艰难地喘息着，试图凝聚起涣散的意识。虹视症带来的混乱光影和撕裂般的剧痛，与身体里肆虐的毒素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我的意识撕成碎片。但我不能倒下！青黛……师父……还有这口邪门的井……
“后背……针……龙涎辛……混……混了……”我的牙齿在不受控制地打颤，每一次试图说话都像在吞咽冰碴，“……寒潭……松针露……” 师父最后的手段，果然是他毕生钻研的剧毒！龙涎辛的霸道致幻与麻痹，混合了寒潭松针露那锁魂蚀骨的阴寒！这是为“地狱变相”准备的祭品之毒，此刻却注入了我的体内！
赵无庸的脸色瞬间变得比死人还难看。他虽不通药理，但“龙涎辛”和“寒潭松针露”这两个名字，以及从我口中吐出的“混毒”二字，足以让他明白事态的凶险！他猛地回头，对着井口边惊魂未定的不良人嘶声咆哮：
“快！去太医署！把当值的太医令给老子揪过来！用最快的马！就说万年县不良帅赵无庸要救命！迟一步老子砍了他全家！还有！叫外面的人进来！抬担架！快！”
吼声在石室里回荡，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不良人如梦初醒，连滚爬爬地冲了出去。
赵无庸转回头，小心翼翼地避开我后背可能被毒针射中的区域，想将我扶起。“苏司首，挺住！太医马上就到！这毒……”
“别动……我……”我猛地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浓烈异香的空气，试图压制翻涌的眩晕和恶心。后背的毒素随着移动会扩散得更快！我的目光艰难地转向身下昏迷的青黛。她苍白的小脸在摇曳的火光下毫无生气，只有微弱的呼吸证明她还活着。她背上那片新鲜刺目的“痴愚鬼母”刺符，血珠己经凝结成暗红色，像一道丑陋的、深入灵魂的烙印。
“青黛……先……”我努力抬起沉重如同灌铅的手臂，指向她。必须先确保她的安全！她是我在这世上仅存的亲人！是师父这场疯狂仪式中唯一的、活生生的牺牲品证据！
“明白！”赵无庸重重点头，立刻招呼刚冲进来的另外两名不良人，“快！把这姑娘抬出去！小心！轻点！找干净地方安置！叫坊里的医婆先看着！” 他指挥若定，试图掌控这混乱的局面。
两名不良人小心翼翼地将昏迷的青黛从我身下挪开，抬上简易担架，匆匆向外转移。石室里只剩下赵无庸、两名看守井口的不良人，以及蜷缩在冰冷石地上、意识在剧毒和剧痛边缘挣扎的我。
后背的阴寒己经蔓延到了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像有冰渣在刮擦着肺叶。心跳越来越慢，越来越沉重，仿佛下一刻就要永远停止。视野彻底模糊，只剩下跳跃的火光在眼前拖曳出长长的、扭曲的光带。耳边是赵无庸压抑着焦躁的粗重呼吸，以及井口深处传来的、若有若无的、仿佛水流搅动的汩汩声……
不行……不能就这样……师父……那口井……还有……
一个冰冷而执拗的念头，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猛地攫住了我即将沉沦的意识！
井底！苏愈坠下去了！他是死是活？那口“往生井”……底下到底有什么？那些浓烈的龙涎辛气味……那诡异的符咒……还有师父最后那声悲怆的“痴儿”……
强烈的、属于法医的本能，压过了濒死的恐惧和身体的极度虚弱！真相！必须知道井底的真相！哪怕……是最后的……
一股蛮横的、源自生命最后燃烧的力量，猛地撑起了我沉重的身体！我几乎是翻滚着，挣脱了赵无庸试图按住我的手，手脚并用地朝着那口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八角石井爬去！
“苏司首！你干什么？！不要命了！”赵无庸惊骇欲绝的吼声在身后炸响。
我充耳不闻。冰冷的石地摩擦着手肘和膝盖，带来微不足道的刺痛。后背的毒素在疯狂肆虐，眼前的世界在旋转、崩塌。但我所有的意志，都死死锁定了那个黑洞洞的井口！爬过去！看一眼！哪怕只看一眼！
“拦住她！”赵无庸的咆哮带着破音。
两名看守井口的不良人慌忙扑上来，试图抓住我的手臂。
就在他们的手指即将触及我的刹那——
嗡！！！
左眼深处，那根沉寂了片刻的、烧红的钢针，以百倍于之前的狂暴姿态，狠狠楔入！不，是炸开！仿佛整个眼球都被瞬间撕裂、熔化！
眼前的世界，不是被泼上颜色，而是被彻底击碎！然后重组！
一片纯粹、粘稠、仿佛凝固了亿万亡魂哀嚎的暗红色，如同决堤的血海，瞬间淹没了所有感官！在这片令人绝望的血色视界中，石室、火把、赵无庸惊恐扭曲的脸、扑来的不良人……一切都消失了，融化在无边无际的血色里。
唯有那口八角石井！
它在血色视界中，如同一个巨大的、不断旋转的血色漩涡！井口喷涌出的不再是腐朽气息，而是无数条疯狂扭动、挣扎的血色怨念！浓烈到极致的龙涎辛异香，在血色视野里化作实质的、不断炸裂的惨绿色毒雾！
而在这血色漩涡和惨绿毒雾的最深处，在那仿佛连接着地狱核心的井底——
一点极其微弱、却异常纯粹的、冰冷的幽蓝色光芒，如同沉入血海深渊的寒星，正顽强地闪烁着！
是“寒潭松针露”的残留！师父坠下去时留下的！它在井底！在……
就在我的虹视症“目光”穿透层层血色与毒雾，死死锁定那点幽蓝寒星的刹那——
噗嗤！
一股温热的、带着浓烈铁锈腥气的液体，猛地从我口中喷涌而出！暗红色的血沫溅落在冰冷的井沿青石上，如同点点凄厉的梅花。
剧痛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从眼球深处瞬间蔓延至全身每一寸神经！身体里肆虐的阴寒毒素，被这来自虹视症的、超越极限的冲击彻底引爆！如同冰与火的炼狱在体内同时炸开！
眼前粘稠的血色视界如同碎裂的琉璃般轰然崩塌！最后残存的意识，被无边的黑暗和冰冷的死寂瞬间吞没。
在彻底坠入黑暗深渊的前一瞬，我似乎听到赵无庸那撕心裂肺的、带着无尽恐慌的咆哮：
“苏砚——！”
还有，井底深处，那点幽蓝寒星旁，一闪而逝的……一抹极淡的、仿佛被水流晕开的……暗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