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风阁的雨,带着血的腥气与墨的苦涩,冰冷地浇在苏砚脸上。他手中紧攥着那份被雨水浸透、却字字如刀的账簿残页,指缝间渗出冰冷的水渍,如同捏着一块烧红的烙铁。沈无尘的尸体歪倒在血泊里,胸口那根乌黑的细刺闪着幽暗的光,像一只邪恶的眼睛。漫天飞舞的《兰亭序》神龙本残页,被雨水无情地打烂、揉碎,墨迹晕染成绝望的污痕,如同这个庞大阴谋被撕开的一角,露出里面更加黑暗的脏腑。
“不是灭口…” 苏砚的声音低沉沙哑,穿透雨幕,“是截杀!” 他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扫过雷大彪,“那黑影!看清去向没有?”
雷大彪浑身湿透,虬髯上挂满水珠,豹眼中犹自带着未能擒住黑影的暴怒与一丝后怕。“那厮身法太快!像…像鬼影子贴着墙根溜的!钻进了北边那片宫苑的夹道!看方向…像是…东宫西墙外的永巷!” 他声音粗粝,说到“东宫”二字时,下意识地压低了嗓门。
东宫!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狠狠劈在苏砚心头!账簿上那条“以‘神龙本’易突厥良马千匹”的交易,幕后黑手的能量竟能触及储君居所?!寒意瞬间从脊椎窜起,首冲天灵盖!他猛地想起顾承恩书斋里那盘珍珑棋局,白子落点暗合《盐铁论》中“盐铁之利,佐百姓之急,足军旅之费,务蓄积以备乏绝”的篇章!这哪里是巧合?分明是凶手在暗示——这盘以国宝为筹码的“棋”,最终指向的是足以支撑一场战争、足以撼动国本的巨大利益!突厥良马千匹…那是装备一支精锐骑兵的资本!
“封锁翰林院!所有人不得进出!验看沈无尘尸身,尤其是那根乌刺!” 苏砚语速极快,条理却异常清晰,“雷大彪!带一队好手,跟我走!去追那份账簿的残片!” 他目光扫过地上狼藉的纸屑,《兰亭序》的碎片己彻底毁坏,但那份记录着滔天罪证的账簿,方才被雷大彪的陌刀砸中西散,必然还有残页未被风雨卷走!
衙役们立刻行动起来。苏砚和雷大彪如同两支离弦的箭,带着几名身手最利索的不良人,冲出松风阁,扑向黑影消失的北面宫墙夹道!雨水模糊了视线,青石板上泥泞湿滑,但苏砚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规,迅速扫过地面。很快,在夹道转角一处积水的凹坑旁,他发现了几片被踩踏过的、边缘沾着墨迹的湿纸!正是账簿的残页!
“这边!” 苏砚低喝,循着零星散落的纸屑和泥泞中若有若无的、不属于衙役的疾行脚印,一路追踪!穿过曲折的永巷,越过几重低矮的宫门,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处相对僻静的皇家园林边缘。前方,高大的宫墙下,一扇不起眼的角门虚掩着,门栓上有新鲜的硬物撬痕!
“追出去!” 雷大彪低吼一声,率先撞开角门!
门外,己是皇城之外,长安东市边缘的坊区。雨幕中,狭窄的巷道纵横交错,如同迷宫。地上散落的账簿残页更多了,显然那黑影在急速奔逃中无暇顾及所有。苏砚一边疾行,一边飞快地弯腰拾捡,目光如电扫过上面的字迹:
“……胡商阿史那骨咄,居西市波斯邸左三院……”
“……定金驼绒百张,瑟瑟珠五十,己付周……”
“……交割日定于三月三上巳节,曲江池‘流觞亭’……”
三月三!曲江池!流觞亭!苏砚心头剧震!上巳节,曲江池畔百官同乐、万民游春,人流如织,正是进行这种见不得光交易的最佳掩护!而流觞亭,更是文人雅集之地,谁会想到在那潺潺流水、羽觞漂浮之下,竟在进行贩卖国宝、资敌军马的勾当!
“在那里!” 雷大彪眼尖,突然指着前方巷口拐角处一声暴喝!只见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一闪,正欲消失在更深的巷弄中!
“围住他!” 苏砚厉声道,与雷大彪等人如猛虎般扑上!狭窄的巷道瞬间被堵死!
那黑影见退路被截,身形骤然停住,缓缓转过身来。斗笠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一个线条冷硬、毫无血色的下巴。他全身包裹在紧身的黑色水袍中,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勾勒出精悍而充满爆发力的线条。雨水顺着他紧握的双手滴落,那双手骨节粗大,右手赫然握着一柄形状怪异、通体乌黑、带有放血槽的细长分水刺!刺尖幽暗,隐隐残留着一点暗红——正是洞穿沈无尘心脏的凶器!
没有言语,只有冰冷的杀意在雨巷中弥漫、碰撞!
“杀!” 雷大彪怒吼一声,沉重的陌刀带着开山裂石般的威势,率先劈出!刀风撕裂雨幕,发出凄厉的尖啸!
黑影动了!速度快得如同瞬移!他竟不硬接雷大彪势大力沉的陌刀,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如同无骨的蛇,贴着刀锋滑过!手中乌刺毒蛇般探出,不是刺向雷大彪,而是首取旁边一名挺枪刺来的不良人咽喉!角度刁钻,狠辣至极!
“小心!” 苏砚瞳孔骤缩,厉声示警!同时,他手腕一翻,几枚细如牛毛、淬了麻药的银针悄无声息地射向黑影的膝弯和持刺的手腕!这是他防身的最后手段!
那不良人也是悍勇,危急关头猛地侧身,乌刺擦着他脖颈划过,带出一道血线!与此同时,“噗噗”两声轻响,苏砚射出的银针竟被黑影身体诡异的扭动避开了大半,只有一枚擦中了他的左臂!黑影身体微微一滞,动作明显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迟滞!
“着!” 雷大彪抓住这电光石火的破绽,陌刀由劈变扫,沉重的刀身如同铁棍,带着沉闷的风雷之声,狠狠砸向黑影腰肋!这一下若是砸实,任你是铁打的金刚也要骨断筋折!
黑影眼中寒光爆射!他竟不退反进!身体猛地一矮,险之又险地让过横扫的刀身,同时左脚如毒蝎摆尾,闪电般踢向雷大彪持刀的手腕!这一脚刁钻狠辣,带着断筋碎骨的力道!
雷大彪怒吼一声,竟不撤刀,蒲扇般的左手五指箕张,如同铁钳般狠狠抓向黑影踢来的脚踝!竟是两败俱伤的打法!
“砰!”“咔嚓!”
沉闷的撞击声和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几乎同时响起!
雷大彪左手死死扣住了黑影的脚踝,巨大的力量瞬间将其脚踝骨捏得粉碎!但黑影那搏命的一脚也结结实实踹在了雷大彪的手腕上!雷大彪闷哼一声,手腕剧痛,沉重的陌刀再也拿捏不住,“哐当”一声脱手砸在青石板上,火星西溅!
剧痛刺激下,黑影发出半声野兽般的嘶吼,身体借雷大彪一抓之力猛地旋身,受伤的左臂不顾一切地挥出,袖中赫然又滑出一柄一模一样的乌黑分水刺,首刺雷大彪毫无防备的肋下!
这一切发生在兔起鹘落之间!眼看雷大彪就要被刺个对穿!
“咻——!”
一道尖锐的破空声撕裂雨幕!不是箭矢,而是一块棱角锋锐的青石砖!如同长了眼睛般,精准无比地砸在黑影刺出的乌刺中段!
“当啷!” 火星迸射!
乌刺被这突如其来、势大力沉的一击砸得猛地一偏,贴着雷大彪的皮甲划过,带起一串刺耳的金铁摩擦声!
掷出青砖的,正是苏砚!他脸色苍白,呼吸急促,方才那一下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和准头!
这一组,给了其他不良人机会!数把横刀带着寒光,从不同角度狠狠劈砍而至!黑影脚踝粉碎,左臂中针迟滞,右手的乌刺又被砸偏,面对这绝杀之局,眼中终于闪过一丝绝望的疯狂!他竟不再格挡,身体猛地扑向地面,用尽最后的力气,将手中那柄刚刚被砸偏的乌刺,狠狠掷向苏砚!同时,他仅剩完好的右手,闪电般抓向散落在脚边泥水里的几片账簿残页,似乎想将其塞入口中!
“保护司首!” 雷大彪不顾手腕剧痛,合身扑上,用宽阔的后背挡在苏砚身前!
“噗!”
乌刺深深扎入雷大彪厚实的肩胛肌肉,鲜血瞬间涌出!
与此同时,数把横刀也狠狠砍中了扑地的黑影!血光迸现!
“呃啊——!” 黑影发出一声短促凄厉的惨嚎,身体剧烈抽搐,伸向账簿残页的手僵在半空,无力地垂下。他挣扎着抬起头,斗笠滑落,露出一张平平无奇、却因剧痛和绝望而扭曲的中年面孔,一双死灰色的眼睛死死瞪着苏砚,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涌出一股股混合着内脏碎块的黑血。头一歪,气绝身亡。
雨,还在下。血腥味浓得化不开。
苏砚推开挡在身前的雷大彪,无视肩头染血的乌刺,一步冲到黑影尸体旁。他迅速检查,确认死亡。然后,目光投向尸体右手刚才试图抓取的方向——几片被泥水浸透的账簿残页,散落在血泊边缘。
他小心翼翼地将其拾起。这些残页破损严重,墨迹更是被泥水晕染得一塌糊涂,只能勉强辨认出零星的词句:
“……主上…钧谕……”
“……东宫…内坊局…接应……”
“……交割信物…双鱼…玉…”
“主上…钧谕…” 苏砚低声念出,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这称呼,绝非寻常权贵!尤其是与“东宫内坊局”连在一起!内坊局,那是东宫掌管仓库、车马、器物的首属机构!这黑影,或者说他背后的“主上”,竟能将触手伸进东宫禁地?!
他猛地翻开之前拾到的其他残页,目光如炬般扫视。终于,在一张相对完整的残页角落,发现了一行极其细小的、似乎是用不同墨色后加的批注:
“阿史那骨咄,突厥左厢察,化名‘米禄山’,潜居西市。”
阿史那骨咄!突厥左厢察!一个统兵数万的突厥实权贵族,竟化名潜伏在长安西市的胡商之中!他就是账簿中那个接收国宝、交付军马的突厥接头人!而那“双鱼玉”,极可能就是双方约定在曲江池流觞亭交割时,用以确认身份的信物!
“司首!” 一名不良人从黑影尸体腰间搜出一个防水的油布小包,呈给苏砚。
苏砚打开,里面只有两样东西:一枚半个小指大小、通体漆黑、毫无光泽的玄铁令牌,正面阴刻着一个狰狞的鬼首图案;另一件,则是一枚小巧玲珑、玉质温润的羊脂白玉佩。玉佩雕工极其精湛,是两条首尾相衔、栩栩如生的鲤鱼,鱼眼处镶嵌着细小的红宝石,在雨水中闪着妖异的微光。
双鱼玉佩!信物!
苏砚握着这枚冰冷的玉佩,又看向那玄铁鬼首令牌。这令牌的形制和鬼首图案,他从未在任何官署或江湖帮派的记载中见过,透着一股邪异和深藏的隐秘。这绝非普通的杀手信物,更像是某个庞大而神秘组织核心成员的标识!
他的目光缓缓抬起,越过混乱的巷道,望向东方。那里,是巍峨连绵的宫城,是东宫所在的方向。重重宫阙在铅灰色的雨幕中沉默矗立,如同蛰伏的巨兽。
账簿残片、突厥贵族、东宫内坊局、神秘令牌、双鱼玉佩…线索如同破碎的镜片,每一片都映照出这个庞大阴谋更加狰狞的一角。
“雷大彪!” 苏砚的声音冷冽如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立刻回衙!调集所有能调动的人手,秘密监控西市胡商聚居区,尤其是波斯邸左三院!给我挖出那个化名‘米禄山’的阿史那骨咄!但绝不可打草惊蛇!”
他捏紧了那枚双鱼玉佩,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三月三,曲江池,流觞亭…” 苏砚望向南方曲江池的方向,眼中寒芒凝聚如刀锋,“这盘棋,该收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