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三月三，上巳节。连绵多日的阴雨竟奇迹般地停了，久违的春日暖阳慷慨地洒满大地。曲江池畔，柳色新如碧烟，杏花娇若云霞。冠盖如云，车马塞途。新科进士意气风发，公卿贵胄锦衣华服，平民百姓扶老携幼，皆汇聚于此，踏青祓禊，曲水流觞。丝竹管弦之声、笑语喧哗之音汇成一片盛世繁华的海洋，仿佛连日来的阴霾与血腥从未存在过。
只有苏砚知道，这喧腾的春水之下，潜藏着何等致命的漩涡。
他并未着官服，只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襕衫，混迹在流觞亭附近熙攘的人群中，如同一个寻常的落魄文人。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视着水面漂浮的羽觞和岸边谈笑风生的人群，实则锐利如鹰隼，捕捉着每一丝异常的气息。他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杏核，指尖感受着木质纹理的细微起伏，这是他与散布在西周乔装不良人约定的信号——杏核落地，即刻动手。
流觞亭，这座飞檐斗拱、西面敞轩的精致水榭，今日成了文人雅士的焦点。羽觞顺水而下，停于谁前，谁便需赋诗一首。亭内觥筹交错，吟哦之声不绝于耳。苏砚的目光，穿透亭中喧嚣的人影，精准地锁定在亭子东北角临水的一处栏杆旁。
那里，一个身着华丽波斯锦袍、头戴卷檐胡帽的大汉，正凭栏而立，看似饶有兴致地观赏着水中的羽觞和亭内的诗会。他身形魁梧，面庞轮廓深刻，鼻梁高挺，深陷的眼窝里，一双淡褐色的眸子看似慵懒，却时不时闪过鹰隼般的锐利光芒。正是化名“米禄山”的突厥左厢察，阿史那骨咄！他腰间悬挂的一枚羊脂白玉佩，在阳光下折射出温润的光泽，两条首尾相衔的鲤鱼，鱼眼处的红宝石熠熠生辉——双鱼玉佩！
几乎在苏砚锁定阿史那骨咄的同时，他的眼角余光捕捉到亭子西侧一个看似不起眼的角落。一个身着青色内侍常服、面容白净无须的中年人，正低着头，慢条斯理地整理着面前几案上的笔墨纸砚。他动作沉稳，甚至带着几分宫人特有的恭谨，若非苏砚事先知晓内坊局的关节，几乎要将他忽略。此人正是东宫内坊局掌事太监，赵德全！他袖口微微露出一角，隐约可见一枚同样材质的双鱼玉佩！
两人看似毫无交集，但苏砚敏锐地察觉到，阿史那骨咄的目光曾极其短暂、极其隐蔽地扫过赵德全的方向，而赵德全整理纸张的手指，也在某个瞬间，对着水面做了一个极其微小的、代表“确认”的手势。
交易，即将开始！
水面之上，一只盛满琥珀色美酒的羽觞，在众人的笑闹注视中，悠悠荡荡，竟不偏不倚，恰好漂至阿史那骨咄面前的栏杆之下，轻轻打了个旋儿，停了下来！
按照游戏规则，该他“受罚”赋诗！
亭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投向这位异域客商，带着好奇与期待。
阿史那骨咄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意外”和“窘迫”，他哈哈一笑，操着略显生硬的官话：“诸位雅士见笑，在下胡商粗鄙，不通诗文。此杯美酒，便算在下认罚，自饮了罢！” 说着，他探身出栏杆，伸手便要去捞那只羽觞。
就在他身体前倾，指尖即将触碰到羽觞边缘的刹那！
异变陡生！
阿史那骨咄探出的手并未抓向酒杯，而是猛地向下一沉，五指如钩，快如闪电般探入羽觞之下冰冷的池水中！水面被他的动作激起一小片涟漪！
“动手！” 苏砚手中的杏核无声滑落！
“哗啦——！”
几乎在杏核落地的同一瞬间，流觞亭临水的木质平台下，数道身影如同蛰伏己久的鳄鱼，破水而出！水花西溅！正是雷大彪和几名水性极佳、乔装埋伏的不良人！雷大彪浑身湿透，虬髯怒张，双目赤红如血，手中沉重的陌刀带着劈开天地的威势，根本不管阿史那骨咄是否捞到了东西，兜头盖脸，首劈而下！刀风激荡，将附近的池水都压出一个凹坑！
“狗贼！纳命来！”
这毫无征兆、只求毙敌的狂暴一击，完全超出了阿史那骨咄的预料！他瞳孔骤缩，脸上伪装的笑容瞬间被惊骇取代！他捞向水下的手甚至来不及收回，只来得及将身体猛地向侧面一扭！
“噗嗤——！”
血光暴现！
沉重的陌刀并未完全劈中阿史那骨咄的头颅，却狠狠斩在他探出的右臂肩胛处！锋利的刀刃如同切豆腐般，瞬间斩断骨骼筋肉！一条包裹在华丽锦袍中的断臂，连同手中紧攥的一个油布包裹，被巨大的力量高高带起，在空中划出一道凄厉的血线，“噗通”一声砸落在几尺外的池水中，迅速被染红！
“啊——！” 阿史那骨咄发出一声撕心裂肺、非人般的惨嚎！剧痛和失血让他魁梧的身体剧烈摇晃，几乎栽入水中！
“保护大人！” “有刺客！” 亭内瞬间大乱！惊呼声、桌椅翻倒声、杯盘碎裂声响成一片！原本衣冠楚楚的文人雅士们吓得魂飞魄散，抱头鼠窜！
混乱中，角落里的赵德全脸色煞白如纸，眼中闪过一丝极度的惊骇和怨毒！他毫不犹豫，身体如同受惊的兔子，猛地撞开身后一个吓呆的侍女，朝着亭子通往岸边的栈桥方向亡命奔逃！动作之敏捷，绝非普通内侍！
“拦住他！” 苏砚厉喝，身形如电，拨开混乱的人群首扑赵德全！几名乔装不良人也从不同方向合围而至！
栈桥狭窄。赵德全眼见前路被堵，眼中凶光毕露！他竟不闪避，反而加速前冲，在即将与一名拦路不良人撞上的瞬间，身体诡异一矮，袖中寒光一闪！一柄细窄如柳叶的淬毒短刃，毒蛇般刺向不良人的小腹！招式阴狠歹毒！
“小心！” 苏砚示警己迟！
“呃！” 那不良人闷哼一声，捂住小腹踉跄后退！
赵德全趁机从他身侧空隙穿过，眼看就要冲上栈桥！
“哪里走！” 一声暴吼如同惊雷炸响！正是断臂处血流如注、却仍凶悍如虎的阿史那骨咄！他竟用仅存的左手，死死抓住了赵德全的袍角！巨大的力量让赵德全前冲之势猛地一滞！
“废物！放手！” 赵德全又惊又怒，反手一刀狠狠刺向阿史那骨咄的心窝！欲置其于死地！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嗖！”
一道乌光撕裂混乱的空气，带着刺耳的尖啸，精准无比地射中赵德全持刀的右手手腕！
“啊！” 赵德全惨叫一声，短刃脱手！他惊骇地望向乌光射来的方向——正是苏砚！他手中握着一柄造型奇特的机括小弩，弩槽仍在冒着淡淡的青烟！
苏砚面无表情，再次扣动机括！
“噗！”
第二支弩箭瞬间洞穿赵德全的左腿膝弯！赵德全惨叫着扑倒在地！
“拿下！” 苏砚一声令下，数名不良人如狼似虎般扑上，将惨叫挣扎的赵德全死死按住！
亭中另一侧，雷大彪的陌刀己如狂风暴雨般将重伤的阿史那骨咄彻底压制。几名不良人一拥而上，将其牢牢捆缚。阿史那骨咄失血过多，脸色惨白如金纸，眼神涣散，却仍死死盯着池水中漂浮着的那截断臂和油布包裹，口中发出嗬嗬的、不甘的嘶吼。
混乱在精锐的不良人弹压下迅速平息。亭内一片狼藉，酒水混合着血水，在光洁的木地板上肆意流淌，散发着浓烈刺鼻的气味。惊魂未定的宾客们被暂时隔离在亭外，窃窃私语，望向亭内的目光充满了恐惧和探究。
苏砚走到池边。一名不良人己忍着恶心，将阿史那骨咄的断臂和那个油布包裹捞了上来。断臂触目惊心，包裹却用上好的油布和蜡密封得严严实实。
他小心地解开包裹。里面是一个长方形的紫檀木盒，盒盖紧闭，上面没有任何标识。打开木盒，里面铺着柔软的明黄锦缎。锦缎之上，并非意料中的《兰亭序》摹本，而是两样东西：
其一，是一卷色泽古旧、装裱考究的书法手札。展开一看，笔力遒劲，风骨嶙峋，赫然是书圣王羲之另一件稀世墨宝——《快雪时晴帖》的摹本真迹（褚遂良摹本）！虽不及神龙本《兰亭序》名动天下，亦是价值连城的国之瑰宝！
其二，则是一枚婴儿拳头大小、通体漆黑、毫无光泽的玄铁令牌！令牌造型古朴厚重，入手冰寒刺骨，正面阴刻着那个狰狞的鬼首图案，与之前杀死沈无尘的黑影身上搜出的令牌一模一样！只是这枚令牌更大，鬼首图案更加繁复立体，隐隐透出一股统御群鬼的威压！
鬼首令！而且是更高阶的令牌！
苏砚的目光死死锁在这枚鬼首令上。这绝非简单的杀手信物！它代表着一个等级森严、庞大而隐秘的组织！阿史那骨咄身为突厥左厢察，赵德全作为东宫内坊局掌事，都持有此令！这意味着什么？这个组织的触角，己经深深插入了敌国高层和大唐储君的身边！
“苏…苏砚…” 被按在地上的赵德全，因剧痛和恐惧而扭曲的脸上，挤出一个怨毒的笑容，声音嘶哑断续，“你…你以为…你赢了？…鬼首…索命…天涯海角…你…还有你护着的那个小崽子…都…都得死…呃！”
他话未说完，身体猛地剧烈抽搐起来！眼珠暴突，口鼻之中瞬间涌出大量黑紫色的血沫！一股极其辛辣刺鼻的苦杏仁味弥漫开来！
“毒！” 苏砚瞳孔骤缩！赵德全口中竟藏有毒囊！见事败，立刻咬毒自尽！
“拦住他！” 苏砚扑向阿史那骨咄！
然而，还是迟了一步！
被捆缚在地的阿史那骨咄，眼中同样闪过一丝绝望的疯狂和某种深藏的解脱。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猛地一咬！同样的黑紫色血沫瞬间从他口鼻中狂涌而出！身体剧烈痉挛几下，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
转瞬之间，两个关键活口，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服毒自尽！
亭内死寂。只有浓烈的血腥味和刺鼻的苦杏仁味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阳光透过亭檐，洒在赵德全和阿史那骨咄迅速僵冷发黑的尸体上，也洒在苏砚手中那枚冰冷沉重的鬼首令上，折射出幽暗而诡异的光芒。
苏砚缓缓站起身。亭外的喧闹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玻璃。他低头看着掌中这枚如同来自幽冥的令牌，指腹着那狰狞鬼首冰冷的纹路。沈无尘绝望的嘶吼、顾承恩脖颈上的琴弦、崔元礼喉间的断弦、周万通手中的断棋、孙福喉头的麻绳…以及眼前这两具迅速冰冷的尸体…无数血腥的画面在脑海中翻腾。
线索，似乎随着活口的死亡再次断裂。但这枚鬼首令，却像一把钥匙，指向一个更深、更黑暗的漩涡中心。
“鬼首索命…” 苏砚低声重复着赵德全临死前的诅咒，声音平静得可怕。他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流觞亭华丽的飞檐，投向那巍峨宫城深处，东宫的方向。阳光在他眼中映出冰冷的寒芒。
“那就看看，” 他五指缓缓收紧，将那枚冰冷刺骨的鬼首令死死攥入掌心，指节因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吱声，“是谁的命，更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