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裹着咸腥的潮气，将陈家老宅浇得如同浸泡在腐水中的朽木。穗娘赤脚踩在青石板上，冰凉的积水漫过脚踝，每走一步都像踩在碎冰上。
屋檐垂落的雨帘将她切割成模糊的剪影，远处大房的朱漆门扉在雨雾中若隐若现。雕花窗棂里透出暖黄的光，丫鬟们捧着新裁的杭绸匆匆而过，月白色裙摆掠过滴水兽的瞬间，竟未沾半点泥水，与三房这边漏雨的破屋形成刺眼对比。
"阿姐！"春桃举着破油纸伞跌跌撞撞跑来，发梢滴着水，脸上满是惊恐，"陈老太把咱们最后三袋谷种...都搬到大房仓库去了！"话音未落，柴房方向传来压抑的咳嗽声，混着母亲摸索织布机的响动——那架老木机每转动一次，都发出垂死般的吱呀，仿佛在哭诉着三房的悲惨处境。
穗娘攥紧藏在袖中的油纸包，半罐桐油在掌心微微发烫。三日前祠堂对峙时陈老太虚伪的笑容突然闪现在眼前，老妇人转动佛珠，语气假惺惺地说："等秋收就分地。"可转眼就断了三房活路。
雨滴砸在青瓦上的声响越来越急，她望着百米外粮仓高耸的飞檐，腐朽的木梁在雨雾中若隐若现，心中涌起一股决绝。
"真要这么做？"春桃的伞柄在颤抖，油纸伞面漏下的水珠打湿她补丁摞补丁的衣襟，声音里充满恐惧，"要是被发现，咱们...咱们可就完了！"
"粮仓梁柱早被白蚁蛀空了。"穗娘打断她，指尖捻开油纸，浓稠的桐油在雨中泛着诡异的光泽，眼神中闪过一丝狠厉，"只要在接缝处抹三层，再遇上这场暴雨..."她突然转身，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握住春桃的手，"去告诉大伯，就说三叔公说再拖半日，谷堆就要发芽了，求他...求他看在血脉份上帮帮我们。"
春桃刚跑开，东厢房的破木门突然被踹开。大伯娘捏着绣帕掩住口鼻，仿佛三房这里有什么令人作呕的东西，鎏金护甲擦过门框发出刺耳声响："听说三房的贱丫头在背后说我坏话？"她扫过屋内漏雨的屋顶，墙角还长着厚厚的青苔，嘴角勾起嘲讽的弧度，"瞧瞧这猪窝，也配和我们大房..."
"伯娘救命！"穗娘突然扑到她脚边，泥水溅上对方崭新的湘绣裙摆。她仰起沾着草屑的脸，眼中蓄满泪水，声音带着哭腔，"三叔公说谷种再不收就要烂在地里了，可父亲的腿...我娘又看不见...求您发发慈悲！"
大伯娘厌恶地踢开她，翡翠镯子撞在门框上发出脆响，脸上满是嫌恶："早求我们不就好了？不过..."她俯身揪住穗娘的头发，指甲几乎掐进肉里，"事后得给我们两成！要是敢耍花样，有你们好看的！"
待脚步声远去，穗娘慢慢爬起来。她抹去脸上的雨水，指尖抚过墙角发霉的梁柱。腐木与桐油混合的刺鼻气味里，突然响起陈老太尖利的嗓音："三房的贱种也配吃细粮？"记忆如潮水涌来——上个月父亲断腿没钱抓药，母亲跪在祠堂求半块红糖，换来的却是大伯娘的冷嘲热讽和无情驱赶。
"阿姐！大伯带人来了！"春桃的惊呼打断思绪。穗娘迅速将桐油抹在梁柱接缝处，最后一滴顺着木纹渗入蛀孔时，院外己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她抓起破蓑衣披在身上，在雨幕中露出怯生生的笑："有劳大伯了，这场雨..."
"少废话！"大伯一脚踹开粮仓大门，门板撞在墙上发出巨响，"赶紧把好粮都给我搬出来！"他身后十几个精壮汉子扛着麻袋涌入，潮湿的霉味裹挟着稻谷清香扑面而来。
穗娘退到阴影里，看着大伯娘指挥众人将最好的谷种往大房马车上堆，鎏金护甲在谷堆间闪着刺眼的光，仿佛在炫耀着他们的贪婪。
"等等！"穗娘突然尖叫，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恐惧，"梁柱在响！"
就在所有人抬头的一刹那，她如鬼魅般迅速地将藏在袖中的火把精准地投掷出去。那火把如同被赋予了生命一般，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首首地飞向了涂满桐油的木梁。
只听得“砰”的一声，桐油遇火瞬间爆燃，熊熊的火苗如饿虎扑食般顺着腐朽的木梁疯狂地窜上屋顶。眨眼之间，原本干燥的屋顶就被熊熊烈火吞噬，形成了一片火海。
“着火了！着火了！”惊恐的尖叫声此起彼伏，人们惊慌失措地西处逃窜。而大伯娘则紧紧地抱着装满粮食的麻袋，然而，她的手却突然像失去了控制一般，猛地一滑，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一般，首首地撞向了那根涂满桐油的支柱。
“轰隆——”
伴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粮仓在暴雨中轰然坍塌。木梁断裂的声音、重物坠地的声音，还有大伯娘那凄厉的惨叫声交织在一起，仿佛是地狱中传来的恶鬼咆哮。
穗娘被这突如其来的气浪掀翻在地，她狼狈地在泥水中挣扎着爬起来，却在尘埃落定后，如遭雷击般地指着那片废墟，放声大哭：“父亲的药钱！我们藏在梁上的药钱啊！”
她的身体蜷缩在冰冷的泥水里，瑟瑟发抖，泪水和着泥水在她那张苍白的脸上肆意流淌。然而，在她那绝望的眼神中，却燃烧着一团无法扑灭的怒火，还有一种坚定不移的决心。
穗娘的脑海中不断回响着《农桑辑要》里的那句话：“欲破陈规，必借雷霆之势。”而这场用桐油与火焰点燃的复仇，不过是一个开始罢了。
雨水无情地冲刷着她脸上的泥水，却无法冲掉她眼中那熊熊燃烧的怒火，更无法动摇她内心深处那如钢铁般坚硬的决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