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在青瓦上敲出密鼓般的声响,东厢房的破窗灌进腥冷的风,将屋内漏下的雨水搅成浑浊的漩涡。穗娘跪在泥泞的地面,粗布衣裳早被浸透,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嶙峋的轮廓。补丁边缘的线头在水中浮浮沉沉,像极了三房飘摇不定的命运。
她仰头修补着摇摇欲坠的屋顶,发间沾着的干草随着动作簌簌掉落,混着雨水淌进脖颈,在结痂的鞭痕上激起细微的刺痛。
"吱呀——"雕花木门被粗暴推开,带着檀木香的熏粉气息瞬间冲散屋内的霉味。大伯娘扭着水蛇腰跨进门槛,八幅湘绣裙裾扫过积水,竟未沾半点污渍,仿佛连雨水都不敢玷污这身华服。
她捏着绣着并蒂莲的丝绸帕子掩住口鼻,鎏金护甲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冷光,腕间的翡翠镯子随着动作撞出清脆声响,每一声都像是对三房的嘲讽。
"哟,这不是咱们能干的穗娘吗?"大伯娘的声音甜得发腻,尾音却像淬了毒的匕首,"听说三房哭着喊着,要我们大房帮忙收粮?"她踩着三寸金莲,在满地积水间轻盈踱步,扫过屋内歪斜的梁柱、墙角发霉的草席,眼底尽是不加掩饰的嫌恶。
穗娘猛地抬头,眼中迅速蓄满泪水。雨水顺着睫毛滑落,在她苍白的脸上划出蜿蜒的痕迹,混着泥污更显狼狈:"三叔公说再拖半日,谷堆就要发芽了..."她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膝盖在泥水里往前蹭了蹭,粗布裤管被磨得发疼,"只要大伯肯伸援手,我们三房..."
"够了!"大伯娘突然尖笑,翡翠镯子重重磕在门框上,震落几片墙灰,"早求我们不就好了?非要在祠堂闹得鸡犬不宁!"她突然逼近,丝绸裙摆扫过穗娘肩膀,银镯上的翡翠硌得少女生疼,"不过嘛...事后可得分我们两成。"
"两成?"春桃突然从角落冲出来,小脸涨得通红,发梢还滴着水,"那我们三房喝西北风吗?父亲的药钱、母亲的眼..."话未说完,穗娘己一把将她拽到身后,指甲几乎掐进少女手臂。
"春桃!"穗娘厉声喝止,转头又换上卑微到尘埃里的笑,雨水顺着发梢滴进嘴角,"伯娘说什么就是什么。只要能保住谷种,三房做牛做马..."
"做牛做马?"大伯娘绕着穗娘踱步,鎏金护甲划过墙面,刮出刺耳的声响,在潮湿的空气里格外尖锐,"三房本来就是陈家的奴仆!要不是看在..."她突然揪住穗娘湿漉漉的头发,猛地往后一扯,"你这小贱人祠堂里闹那一出,你们连求我们的资格都没有!"
穗娘咬着牙,任头皮传来撕裂般的疼痛。腐木与桐油混合的气息从梁柱缝隙渗出,提醒着她计划即将得逞。"伯娘教训得是。"她艰难开口,喉间泛起血腥味,"只求大伯快点..."
"催什么?"大伯娘猛地甩开手,穗娘的后脑勺重重撞在墙上,"明日辰时,让你爹瘸着腿在粮仓门口等着!要是敢耍花样..."她晃了晃手中的帕子,露出袖口的银簪,"三房就等着去乱葬岗喂野狗!"
待脚步声消失在雨幕中,穗娘瘫坐在泥水里。春桃扑过来要扶她,却被她摆手制止。少女抹去脸上混着雨水的泪痕,指尖抚过偷偷涂抹桐油的梁柱。
腐朽的木头在桐油的浸润下,散发出一种诡异的光泽,仿佛被施了某种邪恶的魔法。这与远处大房传来的欢笑声形成了鲜明而刺耳的对比,那笑声在这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突兀。
透过那扇破旧的窗户,她甚至能够清晰地听到丝竹之声中,大伯娘那娇嗔的声音,让人添酒。这声音在她耳中回荡,如同恶魔的低语,让她的心头涌起一阵厌恶和愤恨。
“阿姐,我们真的要给他们两成吗?”春桃抽泣着问道,她那小小的脸上还残留着尚未消散的惊恐。
穗娘的目光紧盯着梁柱接缝处的油痕,思绪却早己飘远。她想起了藏在夹层里的账本残页,那上面记录着的不仅仅是数字,更是三房这些年来所遭受的不公和屈辱。
她想起了父亲咳在帕子上的血渍,那是他为了这个家日夜操劳的证明;她想起了母亲失明后,仍然在织布机前摸索的身影,那是她为了维持生计而不懈努力的写照。
“他们拿得走谷种,却拿不走……”穗娘突然笑了,那笑容在雨水中显得格外冰冷,仿佛能穿透人的灵魂。这笑容中蕴含着刺骨的恨意,“那些被克扣的药钱,发霉的糙米,还有……”
她的目光穿过那扇破窗,首首地望向大房灯火通明的楼阁。那里的每一盏灯都像是一把插在三房心口的刀,无情地刺痛着他们的心房。
“这场雨,会把所有的腌臜事都冲出来。”穗娘的声音在雨中回荡,带着一种决绝和坚定。
雨声渐急,冲刷着东厢房摇摇欲坠的屋檐。穗娘握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新伤叠着旧痕。
当大伯娘明早带着族人踏进粮仓时,他们不会知道,那些散发着桐油味的梁柱,那些被白蚁蛀空的木梁,早己在暴雨中等待着最后的崩塌。而她,将亲眼看着陈家的伪善面具,随着粮仓的倒塌,碎成满地无法拼凑的齑粉。此刻的每一道闪电,都像是上天为这场审判亮起的明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