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堂内的空气仿佛凝结成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胸口。残余的蚂蚁在碎陶片与糖渍间穿梭,细碎的啃食声如同砂纸,一下下磨着众人紧绷的神经。
陈老太扶着雕花椅背的手指节泛白如骨,断裂的佛珠散珠顺着袖管滚落,每颗檀木珠子在青砖上弹跳的脆响,都惊得她布满老年斑的身躯微微发颤。浑浊的眼珠里翻涌着惊怒与慌乱,如同暴风雨前翻涌的乌云。
"这、这账本定是伪造的!"大伯娘突然发出尖锐的尖叫,金丝绣鞋狠狠踩碎满地陶片,珍珠护甲在阳光下划出冰冷的光弧。她扑向桌面的动作扯乱了精心盘起的发髻,几缕碎发黏在汗湿的脸颊上。
指尖距离账本仅剩半寸时,穗娘猛然按住纸页,少女掌心未愈的伤口渗出鲜血,在泛黄的纸页上绽开暗红的花,仿佛无声的控诉。
"伪造?"穗娘唇角勾起一抹冷笑,猩红的血迹顺着指缝蜿蜒而下。她一把扯过呆立在旁的账房先生,声音里带着刺骨的寒意,"王叔,您日日管账,这墨迹可还认得?"老人颤抖着接过账本,老花镜滑到鼻尖,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熟悉的字迹。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半晌才挤出沙哑的回答:"是...是我写的,每月给大房多记的粮数,都、都在这上面..."话音未落,冷汗己浸透他粗布短打的后背。
"血口喷人!你这老东西定是被这贱人收买了!"大伯娘踉跄着后退,撞翻的太师椅发出刺耳的声响。她发髻歪斜,钗环叮当作响,珍珠耳坠随着剧烈的动作摇晃。
突然转头望向陈老太,眼神里满是求救,"娘!您快说说,这都是三房的阴谋!他们想谋夺陈家产业!"
陈老太喉间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极了风箱漏气的声音。佛珠散珠滚到她脚边,被她无意识地碾进鞋底。老妇人布满老年斑的脸涨成猪肝色,青筋在松弛的皮肤下突突跳动。
然而在触到三叔公失望而痛心的目光时,她突然举起拐杖指向穗娘,声音里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厉:"就算大房多领些粮食,也是为了补贴族里!三房那几个废物,吃陈家的饭、住陈家的房,多拿些又如何!"
"补贴?"穗娘猛地扯开衣襟,结痂的鞭痕如扭曲的蜈蚣盘踞在锁骨下方。新伤叠着旧痕,在晨光里泛着诡异的青白。
"我爹断腿没钱抓药时,祖母克扣口粮;我娘失明被逼织布,手指被梭子扎烂时,祖母说'废物就该自生自灭'!"她抓起一把发霉的糙米,狠狠砸向神龛,米粒撞在祖宗牌位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现在倒成了'补贴'?这些烂米才是对列祖列宗最大的亵渎!"
饭堂里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几个族老凑近账本,老花镜几乎贴到纸面上,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窃窃私语声渐渐汇成浪潮:"这数目...确实对不上账房的月例。"
"大房这些年绸缎加身,原来..." "老嫂子,你可把陈家的脸都丢尽了!"指责声如利箭,射向僵立在原地的陈老太。
"住口!都给我住口!"陈老太突然暴喝,拐杖重重杵地,震得烛台上的火苗剧烈摇晃,映得她扭曲的面容更加狰狞。
"我是族长夫人,就算有错...也轮不到你们置喙!"她的声音突然戛然而止——穗娘不知何时取出一卷残破的契约,泛黄的纸页边缘还带着被虫蛀的痕迹,赫然盖着陈家祠堂的朱砂大印,红得刺眼。
"去年冬月,三房应得的二十石糙米,被'充公救济灾荒'。"穗娘展开契约,指尖划过模糊的字迹,声音里带着嘲讽,"可这救灾粮,根本没出陈家的粮仓!祖母若不信,不如让王叔带大家去地窖查查?"她的目光扫过陈老太骤然煞白的脸,又转向神色慌张的大伯娘。
大伯娘突然冲向门口,锦缎裙摆扫翻了矮凳。"放开我!我要报官!"她拼命挣扎,发间金钗掉落,在地上敲出清脆的回响。
珍珠护甲勾住了陆青山的衣襟,却被对方轻易制住。穗娘望着她扭曲的脸,想起这些年对方踩着母亲的嫁妆银镯耀武扬威的模样,冷笑出声:"报官?正好让官府查查,陈家这些年虚报的田赋,还有..."她举起红绸帕,"这私吞嫁妆、苛待族人的罪名!"
陈老太的身体突然剧烈摇晃,佛珠散珠如黑色的溪流从她掌心倾泻。她死死抓着椅背,指节泛白,却在穗娘逼近时,突然瘫坐在地。绣着金线的裙裾沾满了地上的粥汤与糖渍,狼狈不堪。"你...你到底想怎样?"她的声音里终于没了之前的狠厉,只剩下恐惧与不甘。
"很简单。"穗娘将账本和契约拍在桌上,纸张撞击桌面的声响在寂静的饭堂里格外清晰。"三房按族规分地,从此与陈家再无瓜葛。"她望向呆立的族老们,眼神坚定如铁,"若各位觉得不公,大可去衙门评理。我倒要问问,国法大,还是你们这些腌臜的族规大!"
窗外突然掠过一声鹰唳,惊起满院麻雀。阳光穿过雕花窗棂,在众人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穗娘望着陈老太浑浊眼中的恐惧,望着大伯娘因扭曲而变形的面容,祠堂罚跪时的剧痛突然化作胸腔里翻涌的快意。
这场用蚂蚁撕开的真相,终于将陈家虚伪的遮羞布彻底撕碎,而她,将带着父母在那片盐碱地上,开垦出真正属于自己的天地。此刻的每一缕阳光,都像是命运对勇者的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