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堂内蒸腾的热气突然凝滞，仿佛被无形的手掐住咽喉。陈老太捻动佛珠的动作戛然而止，随着"啪嗒"一声脆响，檀木珠子如受惊的雀群西下迸溅。
有几颗骨碌碌滚进还在冒泡的粥锅，溅起的滚烫水花落在老妇人布满老年斑的手背上，她却浑然不觉，枯槁的手指死死攥着断裂的红绳，浑浊的眼珠几乎要从眼眶里暴突出来："定是你栽赃！祠堂是列祖列宗庇佑的圣地，怎会藏着这种腌臜之物——"
"圣地？"穗娘突然扯开前襟，结痂的鞭痕如扭曲的蜈蚣盘踞在锁骨下方，新伤叠着旧痕在晨光里泛着诡异的青白。
她的胸膛剧烈起伏，每道伤口都在无声控诉，"那祖母解释解释，为何三房吃的是发霉糙米，大房却顿顿有糖霜甜羹？"她抓起母亲的红绸帕狠狠甩向空中，绣着"静宜"二字的边角猎猎作响，"这块帕子垫在糖罐底下，边角的金线都被磨断了！您每日捻着佛珠诵经，可曾听见我爹断腿疼得整夜呻吟？可曾看见我娘失明的眼睛被梭子扎得鲜血淋漓？"
大伯娘突然发出尖锐的尖叫，绣着金线牡丹的裙摆翻飞如恶鸟展翅，将整张饭桌掀翻在地。陶碗碎裂声混着滚烫的粥汤倾泻而下，穗娘本能地偏头躲避，飞溅的热汤还是在脸颊烫出一片通红。
"血口喷人！"大伯娘发髻散乱，镶珍珠的护甲指着穗娘鼻尖，金丝绣鞋狠狠碾过地上的红糖块，将结晶碾成齑粉，"分明是你偷了祠堂供品，现在倒打一耙！来人啊，把这疯丫头捆去沉塘，省得脏了陈家的风水！"
护院们举着棍棒正要上前，突然响起一声苍老的断喝："都给我住手！"拄着枣木拐杖的三叔公分开人群，他佝偻的脊背在晨光里投下颤抖的影子，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老人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地上的红绸帕，枯枝般的手指颤巍巍伸过去，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每一个关节都发出咯吱作响的摩擦声。
陈老太喉间发出嗬嗬的怪响，佛珠散珠在她脚边堆成小小的坟茔。"三弟，这不过是个丫头片子的把戏..."她强撑着想要辩解，干枯的嘴唇不住颤抖，却被三叔公突然举起的红绸帕打断。
"老嫂子，这帕子的针脚..."三叔公声音发颤，指腹着边角褪色的金线，眼眶泛起泪光，"当年弟妹出阁时，她娘戴着老花镜，连夜绣了这并蒂莲花样。
你摸摸这线头，双股缠丝的法子，如今哪里还有人会？"他布满皱纹的手微微颤抖，仿佛回到了那个烛火摇曳的夜晚。
饭堂里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几个年长的族老颤巍巍凑近，老花镜几乎要贴到红绸帕上。"确实是弟妹的手艺..."五叔公的烟斗从嘴边滑落，砸在青砖上迸出火星，声音哽咽，"当年她还给我娘子绣过帕子，这针脚错不了。这莲花瓣的收尾，是她独有的针法啊..."
"胡说！"陈老太突然暴起，拐杖重重杵在地上，震得青砖微微发颤："就算帕子是真的，也不能证明..."她的声音戛然而止——穗娘不知何时掏出本破旧的账本，泛黄的纸页边缘还沾着木屑，仿佛带着夹层里经年的霉味。
"这里记着大房虚报的口粮数目。"穗娘将账本狠狠拍在狼藉的桌面上，墨迹未干的数字在粥汤里晕染，像一张张控诉的嘴，"从去年腊月到今春，光是糙米就多领了三十六石。祖母不是说三房织布才能换粮？倒不如算算，这些被吞掉的粮食，够织多少匹布！够救多少条人命！"
大伯娘突然像疯了般冲向穗娘，却被眼疾手快的陆青山拦住。"让开！"她拼命挣扎，发髻上的金钗歪斜，珠花散落一地，"这账本定是伪造的！这丫头片子勾结外人，想要颠覆陈家！"
"伪造？"穗娘冷笑，扯过旁边族老的衣袖，声音带着刺骨的寒意，"张叔公识字，您念念这上面的笔迹，可是账房先生的？还有这印泥..."她翻转账本，露出底部鲜红的指印，"这是管粮仓的王伯按的手印，他如今还躺在柴房，就因为发现了这事被打断腿！你们听听，这柴房里还回荡着他的惨叫！"
饭堂内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呼。陈老太踉跄着扶住椅背，佛珠散珠顺着她的袖管不断滚落，在地上铺成一条黯淡的珠链。她想要开口反驳，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脸色比神龛上的白烛还要惨白。
三叔公望着老嫂子骤然煞白的脸，浑浊的眼珠里泛起泪光："老嫂子，咱们陈家祖训第一条就是'存仁心'，你...你怎么能做出这等事？"
"住口！"陈老太突然尖叫，拐杖狠狠砸向地面，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就算大房多领了些粮食，也是为了补贴族里！三房那几个废物，活着也是浪费粮食！"
"所以就该吃发霉的糙米？"穗娘的声音突然平静下来，却带着令人心悸的寒意。她弯腰拾起一颗滚落的佛珠，在指尖轻轻转动，"祖母每日对着祖宗牌位诵经，可曾想过，这些发霉的粮食，才是对列祖列宗最大的亵渎？可曾想过，您手里的佛珠，沾满了三房的血泪？"
窗外突然掠过一声鹰唳，惊起满院麻雀。阳光穿过雕花窗棂，在众人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穗娘望着大伯娘扭曲的脸，望着陈老太颤抖的手，突然觉得祠堂罚跪时的每一道鞭痕都有了重量。那些在黑暗中溃烂的伤口，此刻都化作刺破谎言的利刃，将陈家最丑陋的疮疤，血淋淋地展现在众人面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