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裹着潮气扑在脸上时,林辰正蹲在码头的石阶上,手里捏着支快燃尽的红梅。烟蒂烫到指尖的瞬间,他看见赵磊扛着个大麻袋从跳板上下来,麻袋的绳子勒进他肩膀的皮肉里,把那件洗褪色的蓝工装拽出深深的褶皱,像幅被揉皱的旧画。
“林辰哥。”赵磊把麻袋扔在栈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里面是刚卸的土豆,烂了不少,他弯腰捡出个相对完好的,在裤腿上蹭了蹭就往嘴里塞,淀粉的白沫沾在他干裂的嘴唇上,“念苏今天能喝五毫升奶了,护士说再攒攒劲,下周就能抱出来喂奶。”
林辰的目光落在他膝盖上,工装裤的破洞又大了些,露出里面打着补丁的秋裤,补丁的蓝布是从晓雯的旧裙子上剪的,边角磨得发亮,沾着点暗红的泥——码头的泥里混着铁锈,蹭在布上就再也洗不掉了。“腰还疼?”
“不碍事。”赵磊把土豆核吐在江里,惊飞了两只水鸟,“王哥说晚上有批瓷砖要卸,一块给两毛,我能扛五十块。”他摸出烟盒,抖出最后一根红梅,递过来,“你抽。”
烟盒皱得像团咸菜干,林辰接烟时,指尖碰到赵磊的手,掌心的裂口还没愈合,结着层硬痂,是昨天扛钢管时被划的。江风卷着鱼腥气吹过来,把烟头的火星吹得明灭不定,像他们没说出口的那些话。
“阿香的杂货铺还开着?”林辰往码头入口瞥了眼,昏黄的路灯下,个穿碎花围裙的女人正蹲在地上给孩子把尿,孩子的哭声尖利,刺破了江面上的雾。
“开着呢,”赵磊吸了口烟,烟圈飘到江面上就散了,“她男人上个月在南京工地上摔死了,包工头跑了,就剩她带着孩子守着个破铺子,卖些打火机、创可贴,还有……”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红塔山,说是卖得最快。”
林辰想起阿香,个总爱低着头的女人,眼角有块淡褐色的疤,是被她男人打的。去年冬天他去买创可贴,撞见她正给孩子煮面条,锅里飘着片青菜叶,孩子却哭闹着要吃肉,她背过身抹眼泪时,围裙角扫到货架,掉下来盒红塔山,烟盒上的塑封裂了道缝,像她没说出口的委屈。
卸瓷砖的卡车轰隆隆开过来时,赵磊往手心啐了口唾沫,搓了搓就往车后跑。林辰看着他佝偻的背影被卡车的阴影吞没,突然想起苏晚留在画室的那双红皮鞋,鞋跟断了只,是去年在南京写生时崴的,她总说那鞋跟像段没长首的骨头,扔了可惜,留着又穿不了。
阿香的杂货铺亮着盏15瓦的灯泡,光线昏黄,照得货架上的商品都发了灰。孩子趴在柜台上睡着了,口水淌在包着红塔山的塑料袋上,把“吸烟有害健康”的字样晕成了团蓝。“林老师,”阿香正用布擦着个缺角的搪瓷缸,缸底印着“劳动最光荣”,“刚才有个女的来买打火机,穿件藏蓝色的风衣,说要去看江,走路总爱拖着右脚,跟你上次说的那个苏晚有点像。”
林辰的手猛地攥紧了刚买的创可贴,包装纸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她往哪边走了?”
“往上游去了,”阿香把搪瓷缸倒过来,磕出里面的烟蒂,是红塔山的,“手里捏着张画,卷着的,露出来的角上画着片绿萝,跟你画室窗台上那盆一模一样。”她顿了顿,往孩子脸上盖了块布,“那女的手腕上有块疤,像被什么东西勒的,跟我男人打我时留的印子差不多,就是淡些。”
江上游的风更冷,吹得林辰的旧夹克猎猎作响。他沿着江堤走,路灯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条没尽头的路。有个穿藏蓝色风衣的女人蹲在防汛柱旁,背影很像苏晚,手里的画被风吹得卷起来,露出里面片熟悉的绿——是画室窗台上的绿萝,被画得根根分明,连盆底的裂缝都没落下。
“苏晚?”林辰的声音被风吹得发飘。
女人猛地站起来,风衣的下摆扫过地面的碎石子,发出沙沙的响。她转过身时,林辰看见她眼角的泪,混着江风里的沙,在路灯下亮得像碎玻璃。不是苏晚,是个陌生的女人,手里的画是她女儿画的,女儿三个月前在保温箱里没撑过去,画里的绿萝是女儿临走前指过的最后样东西。
“对不起。”林辰的喉咙发紧。
女人没说话,只是把画重新卷好,塞进帆布包。包上绣着朵太阳花,针脚歪歪扭扭的,像个没长好的孩子。“你也在等人?”她摸出支红塔山,手抖得厉害,“我男人以前也抽这个,说烟劲大能扛饿,他在南京工地上摔下来时,口袋里还揣着半包。”
江风突然变大,吹得防汛柱发出呜呜的响,像谁在哭。林辰想起赵磊扛瓷砖的背影,阿香柜台上熟睡的孩子,晓雯ICU病房里跳动的监护仪,还有苏晚那件断了跟的红皮鞋——这些人,这些事,像散落在江里的浮萍,被命运的浪推着,不知道下一站会漂向哪里。
赵磊扛完瓷砖过来时,肩膀被勒出了道紫痕,像条没解开的绳。“挣了十块,”他把钱往林辰手里塞,掌心的汗把纸币洇得发潮,“够念苏明天的奶粉钱了。”他往女人离开的方向瞥了眼,“又认错人了?”
林辰点点头,把钱塞回他口袋。“阿香说,南京有家医院治早产儿厉害,就是费用……”
“先不想那些,”赵磊往回走,脚步有点瘸,是刚才扛瓷砖崴的,“晓雯今天的探视时间快到了,护士说她的手指又动了下,像在抓什么。”他顿了顿,声音低得像耳语,“我总觉得,她是在抓苏晚寄来的那件小毛衣。”
江堤上的路灯次第熄灭,只剩下月光铺在江面上,亮得像块没铺平的银箔。林辰想起苏晚以前总说,江水是有记忆的,会记下所有没说出口的话。现在他站在这里,终于信了——那些没说出口的牵挂,没来得及的告别,没实现的承诺,大概都沉在江底,被水流磨得发亮,像颗颗没被生活磨碎的心。
赵磊的影子在前面晃,有点歪,像棵被风刮斜的树。林辰的影子跟在后面,手里的红梅快燃尽了,烫了手也没知觉,只是望着江面的月光,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又沉又胀,却在最深处,藏着点不肯灭的暖。
他知道,明天赵磊还会扛瓷砖,阿香还会守着杂货铺,江堤上还会有认错人的人。日子就像这江水,苦着,涩着,却也总得往前流,流到某个地方,说不定就能撞见片属于自己的暖。
就像此刻,远处码头的灯还亮着,像颗没被风吹灭的星,在浓重的夜色里,固执地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