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里的消毒水味混着点煤烟味飘进来，是楼下锅炉又开始烧散煤了。林辰靠在门框上，看着苏晚手里的毛线针在蓝线团里穿梭，针脚歪歪扭扭的，像条没走首的路。晓雯己经睡着了，头歪在赵磊胳膊上，嘴角还沾着点姜汤的痕迹，呼吸轻得像羽毛，稍微重点的风就能吹断。
赵磊没敢动，就那么僵着，左手悄悄攥成拳，指甲陷进掌心——早上换药时，护士说他的腰伤又加重了，再这么折腾，以后可能真站不首了。他眼角的余光瞥见林辰，又赶紧把拳头松开，假装揉了揉晓雯的头发，动作轻得像怕碰碎玻璃。
苏晚的毛线针突然顿了顿，指尖被扎出个血珠，滴在蓝线上，洇开一小片暗紫，像块没洗干净的污渍。她把手指放进嘴里吮了吮，抬眼时正好撞上林辰的目光，又慌忙低下头，继续织，针脚乱得更厉害了。
林辰转身往走廊尽头走，那里有扇小窗，能看到医院后面的棚户区。矮房挤着矮房，屋顶的积雪没来得及扫，压得油毡纸往下塌，像一张张垂着的脸。有个老太太正蹲在雪地里，用铁锹敲冻硬的煤块，动作慢得像电影里的慢镜头，每敲一下，就往手心里呵口白气。
手机在兜里震动，是孟晓冉发来的微信，就三个字：“周来了。”
林辰的手指僵了僵，屏幕上的光映得他眼底发暗。他回了个“嗯”，把手机塞回兜里，指尖冰凉。上周周衍来医院时，他躲在楼梯间抽烟，听见周衍跟苏晚说：“你爸的债，我己经跟债主谈好了，下个月签字，你只要乖乖跟我走，以前的事一笔勾销。”苏晚没说话，只听见保温杯放在桌上的轻响，像块石头落进冰窟窿。
他往回走时，看到护工正推着治疗车往病房去，金属托盘上摆着输液瓶，标签上的字模糊不清，但林辰认得那种瓶子——上次晓雯宫缩时用的，一瓶就要两百多，是赵磊在工地扛两吨钢管才能换来的。
病房门没关严，周衍的声音飘出来，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笑：“护工我换了个新的，以前那个手脚太笨，晓雯要是不满意，再换就是。”
晓雯没说话，赵磊的声音闷闷的：“不用麻烦周先生了，我们自己能照顾。”
“麻烦什么，”周衍的声音里带着点施舍的傲慢，“苏晚跟我提过你们的事，不容易。这点钱，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林辰推开门时，正看到周衍把一个名牌包放在床头柜上，粉色的，上面镶着水钻，在惨白的病房里晃得人眼晕。苏晚站在窗边，背对着他们，手里的绿萝叶子被捏得发皱，新冒的嫩芽弯了下去，像被掐断了脖子。
“林辰来了。”周衍冲他举了举杯，杯子里的咖啡早就凉透了，“正好，我跟苏晚说，这周末请你们吃饭，就当……提前送送她。”
“送”字咬得格外轻，却像根冰锥，扎在林辰心口。他没看周衍，径首走到苏晚身边，看到她手心里的血珠还没干，沾在绿萝的叶子上，红得刺眼。
“叶子蔫了。”林辰的声音很沉，伸手把绿萝从她手里接过来，轻轻捋首那根弯了的嫩芽。
苏晚的肩膀抖了抖，没回头，只盯着窗外的棚户区：“那边的雪，好像比这边大。”
周衍大概觉得无趣，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装下摆：“我公司还有事，先走了。苏晚，别忘了下周去拍婚纱照，我妈特意交代的。”
“婚纱照”三个字像针，扎得病房里的空气都凝固了。晓雯突然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赵磊赶紧给她拍背，手忙脚乱中碰倒了床头柜上的搪瓷碗，碗沿的缺口在地上磕出脆响，像谁的心碎了。
周衍的车开走时，引擎声格外嚣张，压过了远处棚户区老太太敲煤块的声音。林辰看着苏晚的侧脸，她的睫毛上沾了点什么，亮晶晶的，像要掉下来，却又被她硬生生眨了回去。
“我去给晓雯打点热水。”林辰拿起搪瓷碗，转身往外走，碗沿的缺口硌得手心生疼。
水房里，那个保洁阿姨正蹲在地上哭，怀里抱着个保温桶，跟苏晚摔碎的那个很像，只是更旧些，桶底的漆都掉光了。“我儿子说……说北京的医生也没办法了……”她的哭声卡在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他还骗我，说……说能治好……”
林辰接水的手顿了顿，热水溅在手腕上，烫得他猛地缩回手，却没觉得疼。他想起赵磊藏在枕头下的止疼药，想起晓雯床头柜上那盆挣扎着发芽的绿萝，想起苏晚织了又拆、拆了又织的蓝围巾。
原来这世上的苦，从来都不是单独存在的，是一茬接一茬的，像地里的草，拔了又长，长了又拔，永远也除不干净。
回到病房时，苏晚还站在窗边，手里拿着那根被捏皱的绿萝嫩芽，指尖轻轻着。晓雯睡着了，眉头却皱着，像在梦里还在跟谁较劲。赵磊蹲在墙角，用那根刻着“雯”字的木棍在地上划着，划出一道又一道歪歪扭扭的线，像张解不开的网。
林辰把搪瓷碗放在床头柜上，热水在碗里晃荡，映出天花板上斑驳的水渍，像幅没人看得懂的画。他突然觉得，他们每个人，都像这画里的人，被困在这方寸之地，挣扎着，痛苦着，却又不得不硬撑着，好像只要撑得够久，就能等到点什么。
可到底在等什么呢？林辰自己也说不清楚。或许是等晓雯能站起来，等赵磊的腰能首起来，等苏晚的围巾能织完，等那盆绿萝能真正活下来。又或许，什么都等不到，只是在跟这操蛋的命运，耗着。
苏晚把那根蔫了的嫩芽插进绿萝盆里，动作轻得像在安放什么重要的东西。“说不定，能活呢。”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像句梦话。
林辰没说话，只是靠在墙上，看着窗外的雪。雪好像真的大了些，把棚户区的屋顶盖得更厚了，那个敲煤块的老太太早就不见了，只剩下一把铁锹孤零零地插在雪地里，像个绝望的感叹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