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室的铁门虚掩着,风灌进去,卷起地上的画纸,发出哗啦啦的响,像谁在低声哭。林辰推开门时,脚踝踢到个铁皮罐,里面装着半截蜡笔,是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落在这儿的,笔杆上还沾着她的牙印——她说这样好抓。
孟晓冉趴在前台的桌子上,对着镜子涂口红,颜色红得发暗,像干涸的血。看到林辰进来,她把口红往桌上一扔,镜面反射的光打在她眼下的青黑上,像贴了块没撕干净的膏药。
“赵磊媳妇咋样了?”她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哑,手里转着个打火机,火苗窜起来又被吹灭,“我妈昨天还问,说要是实在难,她那点养老钱能先挪出来。”
林辰没接话,走到画架前。他那幅没画完的《冬日》还摊着,灰蓝色的天空被人用蜡笔涂了道歪歪扭扭的红,像道没愈合的伤口。是那个小女孩画的,她昨天在旁边转悠了半天,说“林老师,天上得有太阳,不然晓雯阿姨会冷”。
“周老师来过吗?”林辰用橡皮擦那道红,橡皮屑落在地上,像碎掉的雪。
“来了,又走了。”孟晓冉往椅背上一靠,打火机“啪”地合上,“说你那批肖像画卖了,一共八百块,扣了场地费,剩七百二,在抽屉里。”
林辰拉开抽屉,里面放着个牛皮纸信封,钱被码得整整齐齐,最大的面额是五十。他数了三遍,不多不少,七百二。够赵磊买两盒好点的止疼药,够晓雯喝三天的小米粥。
“孩子们呢?”他把钱塞进内兜,布料摩擦着肋骨,有点痒。
“刚走,”孟晓冉指了指墙角的保温桶,“那个扎羊角辫的丫头,非让我把这个给你,说里面是她奶奶熬的姜汤,给晓雯阿姨的。”
保温桶是粉色的,上面印着Hello Kitty,提手处缠着圈毛线,大概是怕烫。林辰掀开盖子,姜汤的味道混着点糊味飘出来,里面沉着几块姜,切得歪歪扭扭,像被狗咬过。
他突然想起晓雯昨天说的话,她说想喝口热汤,不是医院食堂那种掺了太多水的,是像家里熬的,带着姜皮的辣,和红糖的甜。
“我先回去了。”林辰拎起保温桶,铁皮的边缘硌得手心发红。
“苏晚她妈又来了趟电话,”孟晓冉的声音从背后追过来,“说周衍把机票都订好了,下个月十五号的,让苏晚提前收拾东西。”
林辰的脚步顿了顿,没回头。画室的窗户没关,风卷着画纸拍在他后背上,像谁在无声地抽他的耳光。
医院门口的烤红薯摊还在,老头缩在军大衣里,哈着白气喊“热乎的烤红薯”。红薯的焦香混着煤烟味飘过来,林辰摸了摸兜,掏出五块钱,挑了个 小的,表皮烤得焦黑,能捏出黏糊糊的糖汁。
“给姑娘买的?”老头用粗糙的纸包着红薯,指缝里嵌着黑泥,“这玩意儿暖手,比热水袋强。”
林辰没说话,把红薯揣进怀里,隔着毛衣能感觉到那点烫。他想起苏晚的手,总带着点凉,尤其是冬天,指尖冻得发红,像颗颗没成熟的樱桃。
病房的门虚掩着,能听到晓雯的咳嗽声,一阵紧过一阵,像破旧的风箱。林辰推开门,看到赵磊正蹲在地上,用个搪瓷碗给晓雯喂水,碗沿缺了个角,是上次苏晚摔碎的保温桶配的。
“回来了。”赵磊抬头时,眼白里布满血丝,下巴上的胡茬又密了些,“晓雯刚喝了点粥,没吐。”
晓雯靠在床头,脸色还是白,但眼睛亮了点,正盯着赵磊手里的搪瓷碗。“他刚才偷偷给我吃了口烤红薯,”她的声音带着点得意,像个偷糖的孩子,“甜的。”
赵磊的脸有点红,挠了挠头:“楼下摊买的,怕你馋。”
林辰把粉色保温桶递过去:“孩子们送的姜汤,热乎的。”
苏晚从窗边转过身,手里还拿着那盆绿萝,正往盆里加土——是她从楼下花坛挖的,带着点雪粒。“刚冒的新芽,差点被护工碰断了。”她的指尖沾着泥,在绿萝的新叶上轻轻碰了碰,“你看,多能扛。”
林辰看着那点新绿,突然想起画室里那道被涂歪的红线。原来不管是大人还是孩子,都在拼命给这冬天添点颜色,哪怕只是道歪歪扭扭的红,或是片怯生生的绿。
晓雯喝了两口姜汤,突然说:“赵磊,我想回家,回那个筒子楼。”
赵磊的手顿了顿,搪瓷碗在床头柜上磕出轻响:“等你好利索了就回,我给你生炉子,烧得旺旺的,暖得能穿单衣。”
“不,”晓雯的声音低下去,像被风吹散的烟,“我想回去看看墙上的画,你上次给我画的小房子,不知道被雨水泡了没。”
林辰想起那幅画,在筒子楼斑驳的墙面上,赵磊用红色的颜料画了座歪歪扭扭的房子,门口画着两个小人,手牵着手。上次去时,墙皮己经剥落了大半,画的轮廓都快看不清了。
苏晚把绿萝放在窗台上,阳光透过冰花照在新叶上,泛着点脆弱的光。“我下午去出版社,”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把剩下的稿子交了,能结一笔稿费,够你们回筒子楼生炉子的。”
林辰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下,疼得发紧。他知道那笔稿费,是苏晚熬了三个通宵改出来的,上周编辑还说“这稿子能评个奖”,她却笑着说“早点结钱就行,不图那些”。
赵磊突然站起来,往病房外走,脚步比昨天稳了些,后腰的绷带却更鼓了,大概是又渗了血。林辰追出去时,他正靠在墙上,手里捏着个皱巴巴的烟盒,是空的。
“我找工头了,”赵磊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像有根鱼刺,“他说明天让我去看仓库,不用搬东西,就是夜里冷点,得守着。”
“夜里零下八度。”林辰摸出自己的烟盒,还剩两根,递了一根过去,“你腰……”
“没事,”赵磊的手在发抖,划了半天没点燃,“我多穿点,把你那件厚棉衣穿上,再裹床棉被,冻不着。”
林辰想起那件棉衣,是他大学时买的,深蓝色,袖口磨破了,赵磊总说“穿着像狗熊”,却在工地上冷得首跳脚时,偷偷套在里面。
走廊的灯闪了闪,灭了。赵磊的烟头在黑暗中亮了下,像颗垂死的星。“辰子,”他的声音突然低下去,“我有时候觉得,人还不如这绿萝,想扎根都找不到块好土。”
林辰没说话,只是把剩下的那根烟也递了过去。有些话,说出来也没用,就像这冬天的冷,骂它、怨它,它该来还是来,该冷还是冷。
病房里传来晓雯的笑声,很轻,像羽毛落在水面上。林辰和赵磊对视一眼,没说话,只是往回走。推开门时,看到苏晚正给晓雯梳头发,动作很慢,像在打理什么稀世珍宝。晓雯的头发掉了不少,稀疏地贴在头皮上,苏晚却梳得很认真,还在发梢系了个小小的蓝毛线结——是从那条没织完的围巾上拆下来的。
“好看吗?”晓雯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揣了两颗星星。
“好看。”苏晚的嘴角弯了弯,像被风吹融的冰,“等你好了,我给你织条蓝围巾,配这个结正好。”
林辰靠在门框上,看着她们,突然觉得这病房里的光,比画室里所有的颜料都要暖。哪怕这暖是偷来的,是借来的,是用无数个难眠的夜晚换来的,也足够支撑着走一段路了。
赵磊的烟蒂掉在地上,火星明明灭灭,最后被他用脚碾灭,留下个焦黑的印子,像块永远也揭不掉的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