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辰蹲在医院走廊的消防栓旁，盯着黑屏的手机发愣。刚才借护士站的充电器试了试，屏幕闪了两下又灭了，维修的师傅说“电池废了，换一个得两百”。两百块，够赵磊在工地扛半天钢筋了。
他摸出烟盒，空的，只剩下一片被揉皱的锡箔纸。昨天苏晚落在他这儿的，她不抽这种廉价烟，说呛，但周衍递过来的软中华，她接了，捏在手里半天没点燃，指节泛白。
楼梯间传来赵磊的咳嗽声，一阵紧过一阵，像破旧的风箱。林辰站起来，走过去时，正看到赵磊扶着栏杆往下挪，每走一步，腰就佝偻得更厉害些，护腰的绷带从毛衣底下勒出来，边缘磨得发毛。
“去工地？”林辰伸手想扶他，被他躲开了。
“嗯，”赵磊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咳得眼泪都出来了，“工头说今天有批钢管要卸，计件，多劳多得。”他从口袋里掏出个皱巴巴的塑料袋，里面装着两个干硬的馒头，“中午不回来，你帮我看看晓雯。”
林辰接过塑料袋，馒头硬得像石头，能硌掉牙。“我早上给晓雯熬了点小米粥，在保温桶里，你带两个去，垫垫肚子。”
赵磊摇摇头，往楼下走：“没时间吃，卸完这批还有下批。”他的背影在楼梯拐角晃了晃，像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枯叶。
林辰回到病房时，晓雯正睁着眼睛看天花板，护工在收拾床头柜，把昨天剩下的半盒牛奶扔进垃圾桶。“护士说她今天能喝点粥了，”护工擦着桌子，语气平淡，“就是总念叨什么绿萝，我说早冻死了，她还不信。”
苏晚坐在床边，手里拿着根毛线针，正在给晓雯织围巾，蓝颜色的，线团滚在脚边，是上次没织完的那团。“冻不死，”她的指尖在毛线里穿梭，动作慢得像电影里的慢镜头，“绿萝命贱，有水就能活。”
晓雯的目光落在毛线针上，突然笑了，笑得很轻，像羽毛落在水面上：“苏晚姐，你织的花纹，像不像雪花？”
“像。”苏晚把织好的一小段围在晓雯脖子上，长度刚够绕半圈，“等织完了，你就能戴着出院了。”
晓雯的眼睛亮了亮，很快又暗下去：“我可能等不到了。”
护工收拾完东西，摔门走了，大概是觉得晦气。病房里静下来，只有苏晚织毛线的声音，“咯噔咯噔”的，像老式座钟的齿轮在转。
林辰坐在靠窗的椅子上，看着那盆蔫掉的绿萝。叶尖的焦黑又蔓延了些，像被火烧过的痕迹，但靠近根部的地方，竟冒出了点新绿，嫩得能掐出水来。他拿起旁边的水杯，往盆里倒了点水，水流在干裂的土面上洇开，发出细微的声响。
“你看，”林辰指着那点新绿，“活过来了。”
晓雯的眼睛首勾勾地盯着，突然说：“我想喝水。”
苏晚放下毛线针，拿起保温桶，倒了小半碗粥，用勺子搅了搅，递到晓雯嘴边。晓雯喝了两口，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粥从嘴角溢出来，溅在苏晚的手背上，烫得她缩了一下，却没松手。
“别喂了。”林辰走过去，拿纸巾擦晓雯的嘴角，“让她歇会儿。”
苏晚把碗放在床头柜上，手背红了一片，她没揉，只是低头继续织围巾，毛线针戳在手指上，渗出血珠，滴在蓝毛线团上，像朵绽开的红梅。
走廊里传来争吵声，是赵磊的声音，混着工头的骂骂咧咧：“……腰断了也是你自己不小心！耽误我干活，扣你半天工钱！”
林辰冲出去，看到赵磊正被工头推搡，后腰的位置湿了一片，是从绷带里渗出来的血，在灰扑扑的裤子上洇出个深色的印子。“他妈的！”林辰一拳砸在工头脸上，“你没长眼睛？他腰不好你不知道？！”
工头被打懵了，反应过来后扑上来要打林辰，被周围的工人拉开了。“疯了是不是？！”工头指着林辰的鼻子骂，“一个穷画画的，也敢管劳资的事？！”
赵磊拽住林辰的胳膊，力气大得吓人：“别打了，辰子，算我倒霉。”他的嘴唇发白，冷汗顺着额头往下淌，“扣就扣吧，只要能让我把剩下的钢管卸完。”
林辰看着他渗血的后腰，突然觉得眼睛很酸。他想起赵磊昨天打磨的那根木棍，放在晓雯的床底下，棍头被砂纸磨得光滑，还刻了个歪歪扭扭的“雯”字。
“回病房。”林辰的声音很沉，拽着赵磊往回走，不顾他的挣扎。
苏晚听到动静，从病房里出来，看到赵磊渗血的后腰，手里的毛线针“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她没说话，转身跑向护士站，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急促的响，像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赵磊被扶到床上时，己经疼得说不出话了，脸色白得像纸，嘴唇哆嗦着，却还在念叨：“钢管……没卸完……钱……”
晓雯不知什么时候醒了，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淌，浸湿了枕头：“赵磊，别干了……我们回家……回那个筒子楼……我不治病了……”
“胡说什么！”赵磊的声音突然拔高，又很快低下去，带着哭腔，“我没事……歇会儿就好……”
苏晚拿着纱布和碘伏跑回来，蹲在床边给赵磊处理伤口，动作却在发抖，碘伏洒在床单上，留下片褐色的印子。“工头说什么都扣，”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我把周衍给的卡给他了，让他先预支这个月的工钱。”
赵磊的眼睛猛地睁大，挣扎着要起来：“你把卡给他了？那是你……”
“别乱动！”苏晚按住他的肩膀，力气大得不像她，“钱没了可以再挣，你要是垮了，晓雯怎么办？”
病房里突然安静下来，只有赵磊粗重的呼吸声，和晓雯压抑的哭声。林辰靠在墙上，看着苏晚低垂的侧脸，她的头发遮住了眼睛，只能看到紧抿的嘴角，像在咬着什么，不让自己哭出来。
他想起昨天在咖啡馆门口，周衍对他说的话：“苏晚跟我提了个条件，说让我把赵磊安排进公司当保安，不用干重活，工资照发。你说，她是不是很懂事？”
那时林辰没说话，只是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像吞了只活苍蝇。
下午的阳光透过冰花，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苏晚捡起地上的毛线针，继续织围巾，手指被扎破了好几个地方，血珠滴在蓝毛线里，像揉进了碎掉的星星。
林辰走到窗边，看着那盆绿萝。他刚才又浇了点水，根部的新绿似乎又挺括了些，像个倔强的孩子，在寒风里努力地往外钻。
他突然想去画室看看，看看那些孩子的画，看看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有没有把太阳画得更红些。他想画点什么，画赵磊刻着“雯”字的木棍，画苏晚滴着血的毛线针，画晓雯念叨的绿萝，画这病房里所有说不出口的苦。
也许画出来，心里能好受点。
他转身往外走时，苏晚突然抬头看他，眼睛里蒙着层水汽：“早点回来。”
林辰点点头，推开门，走廊里的风灌进来，吹得他眼睛生疼。他想起赵磊的护腰，晓雯的绿萝，苏晚的毛线针，还有自己那部黑屏的手机。
原来生活就是这样，一地鸡毛，满是窟窿，却总有人在这窟窿里，拼命地想往外钻，想抓住点什么，哪怕只是一根快要磨断的稻草。
风卷起地上的雪沫子，打在脸上，生疼。林辰裹紧了外套，往医院门口走，脚步很慢，却很稳，像在走一条很长很长的路，不知道终点在哪，却只能一步一步地往前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