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归途漩涡
七月流火,西北的太阳却依然粗粝,像一块烧红的铁板悬在头顶,将无垠的黄土高原炙烤得空气都在蒸腾扭曲。黄土塬上沟壑纵横,如同大地干裂的嘴唇,沉默地诉说着风沙与干旱的亘古故事。风裹挟着干燥的沙粒,刮过K131次列车斑驳的车窗,发出细碎而执拗的摩擦声。夜冰澜把脸贴在微温的车窗玻璃上,目光有些失焦地望着窗外飞速倒退、单调起伏的土黄色梁峁。
她看起来就是个最普通不过的返乡大学生。二十岁的年纪,身形偏瘦却透着一股子韧劲,像黄土崖畔倔强生长的酸枣树。一头浓密微卷的长发为了旅途方便,随意地扎成个马尾,几缕碎发被汗湿贴在光洁的额角和略显瘦削的脸颊边。她的皮肤并非白皙,带着西北高原特有的、被阳光亲吻过的浅麦色,鼻梁挺首,嘴唇薄厚适中,唇色是自然的淡粉。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瞳仁是温润的深褐色,此刻映着窗外飞逝的荒凉,眼神里带着一丝旅途的疲惫,但深处却跳跃着归家的雀跃光芒。她的五官单看或许算不上惊艳,但组合在一起,却有种清水出芙蓉般的清丽,眉宇间偶尔流露的倔强又为她增添了几分飒爽之气。家,那个在贫瘠沟壑深处、黄土院墙围拢的安详村,是这漫漫归途唯一的灯塔。她深吸一口气,鼻腔里满是车厢浑浊空气与窗外尘土混合的、属于故乡的粗粝气味。
列车终于在喧嚣与汗味交织的县城小站停靠。夜冰澜几乎是被人流裹挟着挤出车厢的,脚刚踏上站台,一股裹挟着煤灰与干燥尘土的热风便扑面而来,呛得她一阵轻咳,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站台上人头攒动,喧嚣鼎沸,粗砺的方言像碎石般碰撞,编织成一张巨大的噪音之网。她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浅蓝色棉质T恤,搭配一条简单的深色牛仔裤和一双半旧的帆布鞋,背着个半旧的帆布双肩包,手里还拖着一个轮子不太灵光的行李箱,在汹涌的人潮里显得单薄而奋力。
“车站人怎么这么多啊……”她低声抱怨了一句,微微皱起眉头,小巧的鼻翼因用力而翕动。她逆着人流,像一尾逆流而上的小鱼,奋力向出站口挤去,耳边是机械女音无休止地重复着列车到站的信息。
站外,出租车排着长龙,车身无一例外都蒙着一层厚厚的、仿佛永远擦不干净的黄土。她拖着发出“哐当”声响的行李箱走向最近一辆。车窗摇下,一股陈年烟味混合着皮革老化的沉闷气息扑面而来。
她探身,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问道:“师傅,到安详村多少钱?”声音带着旅途的疲惫,却努力挤出一点笑意,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一颗小小的虎牙,瞬间冲淡了眉宇间的倦色,显出几分温婉。
“20,不讲价。”司机的声音从车内沉沉传来,硬邦邦的,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头,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
夜冰澜心中却是一喜:比预想的便宜不少!她利索地拉开后车门,先把笨重的行李箱塞进去,自己也弯腰钻入。车内空间狭小,那股混合怪味更浓了。她坐稳后,才透过车内昏暗的光线,仔细打量前座的司机。
那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灰、几乎看不出原色的黑色衣裤,头上压着一顶深色棒球帽,帽檐压得极低,阴影完全覆盖了眉眼,只能看到一个线条异常生硬、几乎没什么肉的下颌。他整个人如同被阴影包裹的剪影,沉默地握着方向盘,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仿佛与这喧闹的世界隔绝。夜冰澜心里嘀咕了一句“怪人”,目光在那帽檐下的阴影处停留了一瞬,一丝莫名的不安掠过心头,但随即又被归家的迫切压下。
她将目光投向窗外飞驰而过的、熟悉又陌生的街景——低矮的店铺,蒙尘的招牌,匆匆的行人脸上刻着与黄土同色的风霜。车子驶离县城,道路两侧的房屋渐渐稀疏,取而代之的是无垠的、被夏日骄阳烤得发白的黄土塬,沟壑纵横,寂寥地铺展向天际,只有车轮碾过坑洼路面时单调的颠簸声在耳畔回响。阳光透过布满灰尘的车窗,在她年轻而带着旅途尘埃的脸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车子经过镇中心那条还算热闹的街道时,夜冰澜看到路边熟悉的“昌海超市”招牌,急忙开口:“师傅,麻烦前面超市停一下。”声音清亮,带着一丝雀跃。
“吱——”一声不算刺耳的刹车,车子稳稳停在超市门口。夜冰澜付了钱,推门下车,灼人的热浪瞬间包裹了她。就在她关上车门转身走向超市入口的刹那,一丝微不可察的冷意,仿佛冰蛇的尾巴扫过脊背,让她下意识地顿了一下,后颈的寒毛微微立起。
她疑惑地回头瞥了一眼出租车,那司机依旧是一尊凝固的剪影,帽檐深压,纹丝不动,仿佛刚才那丝寒意只是她的错觉。她甩甩头,马尾辫在肩头轻轻晃动,把行李箱暂时寄存在超市门口一个阴凉处,快步走进了开着冷气但气味混杂的超市。
超市里光线明亮,混杂着生鲜蔬果、廉价糕点和日用品的味道,头顶的日光灯管发出嗡嗡的电流声。夜冰澜在略显拥挤的货架间穿梭,精心挑选着奶奶爱吃的软糯香蕉、几个表皮红润的苹果,还有几样水灵灵的时令蔬菜。她专注地比较着蔬菜的新鲜度,微蹙着眉,侧脸在冷白的灯光下线条柔和。结账时,她忍不住掏出手机,拨通了奶奶的视频。等待接通时,她下意识地用指尖理了理颊边被汗水粘住的碎发,脸上带着期待。
屏幕亮起,奶奶那张被岁月和黄土深刻雕琢的脸庞立刻填满了画面,笑容在沟壑间漾开,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奶奶,我回来啦!就在昌海超市门口呢!”夜冰澜的声音不自觉地带上娇憨的甜意,把购物袋提起来凑近镜头给奶奶看,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那颗小虎牙再次露了出来,眼睛弯成了月牙,“买了您爱吃的!”
“哎哟,我的冰澜娃!”奶奶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和浓重的乡音,满是慈爱,
“等着,奶奶这就来迎你!”背景是家里那熟悉的、糊着旧报纸的土墙,窗台上摆着一盆开得正盛的、颜色俗艳的塑料花。
挂了视频,夜冰澜心头暖暖的,脚步也轻快起来,帆布鞋踩在超市光洁的地板上发出轻快的声响。她拖着行李箱,拎着沉甸甸的购物袋,走到路边一棵老槐树的树荫下等待。不久,一个穿着深蓝色旧布褂的瘦小身影出现在街道尽头,步履蹒跚却急切地朝这边赶来,手里还拄着一根磨得光滑的木棍。
“奶奶!”夜冰澜立刻迎上去,把重物放在脚边,伸手稳稳扶住老人瘦削的胳膊。奶奶粗糙温暖的手立刻像铁钳一样紧紧攥住了她的手,布满老人斑的手背上青筋虬结,力道却很大,仿佛怕她再次飞走。
“瘦了,瘦了!”奶奶仰头看着她,浑浊的眼睛里满是疼惜,另一只手不住地轻轻拍着她的手背,目光在她脸上细细逡巡,
“看看这小脸,下巴都尖了!学校饭食不好?苦了我的娃了……” 奶奶枯瘦的手指轻轻拂过夜冰澜的脸颊。
“没有,奶奶,我好着呢!结实着呢!”夜冰澜笑着反驳,故意挺了挺单薄的胸膛,但看着奶奶花白的头发和愈发佝偻的身躯,鼻子还是忍不住微微发酸。
祖孙俩互相搀扶着,慢悠悠地朝家的方向走去。行李箱的轮子在坑洼的土路上颠簸滚动,发出单调的声响。黄土小院越来越近,院门口那棵老槐树依旧枝繁叶茂,投下一片浓荫。
奶奶一路絮叨着村里的琐事:谁家的鸡被黄鼠狼叼了,谁家的娃考上了县里的高中,后沟的泉水今年又浅了……熟悉的声音和气息,如同暖流,熨帖着夜冰澜被城市生活绷紧的神经。她微微侧头听着,阳光透过树叶缝隙,在她年轻而温婉的侧脸上跳跃。她贪婪地呼吸着这混合了灶火烟味、泥土腥气和奶奶身上淡淡皂角香的空气,这是她魂牵梦绕的、无可替代的“家”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