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店那六十块钱的日结工钱,攒了一个月,刚够买辆叮当响的二手自行车。
每天傍晚,我骑着它穿过文庙首街,车筐里总放着段老头给的旧书,车链子嘎吱嘎吱的伴奏,盖过了肚子的咕噜声。
月底的空气好像都比平时沉,我蹬着车拐进老街朱家巷,远远就看见房东张阿婆抱着胳膊杵在门口,像根门神柱子,那件阴丹士林布褂子在暮色里蓝得发乌。
“小齐,”我刚把车靠墙停稳,她那把带着点金属摩擦感的嗓子就响起来了,眼睛瞄着我车筐里那本掉了封皮的《滇池旧事》,“月底了,数儿呢?”
她朝我摊开手掌,那手背上的皱纹深得能夹住豆子。
我脸上堆起笑,感觉嘴角有点僵,赶紧从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后兜里掏出卷得整整齐齐的一沓票子,大多是十块二十的,最大那张红的还是段老头特意换给我的。
“阿婆,您点点,这个月的。” 我把钱递过去,手指头碰到她干燥粗糙的掌心。
她没接,眼皮都没抬一下,慢悠悠地说:“讲好的八百,押一付三,你这才交了头一个月的。押金,还有后面两个月的,该预备着了。”
“阿婆,那手套我送你了,你就在宽限我几月行吗?”
“唉唉唉,我可没说我强人所难啊,你交完房租手套我肯定是会还给你的。”
心里咯噔一下,脸上那点笑差点挂不住。我搓着手,声音不自觉地矮了几分:“阿婆,您看…书店工钱刚够吃饭,段老板人好,管顿午饭省不少…可这押金还有后面俩月…能不能…再宽限些日子?我保证,下个月,下个月一定想法子凑齐!”
我眼巴巴瞅着她,盼着她那总是板着的脸上能松动一点。
张阿婆撩起眼皮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跟秤砣似的,沉甸甸的。她没说话,转身从屋里拿出那个晾乳扇的竹匾,上面还沾着些白色的奶渍。
她慢条斯理地拿起我那只押给她的、孤零零的右手羊毛手套,指尖那烧焦的黑洞格外刺眼。
她捏着那手套在我眼前晃了晃:“东北的细毛线是好,可也扛不住咱这儿的风吹日晒。” 她把手套丢回匾里,盖住几片晒蔫的玫瑰花瓣。
“再给你半月。半月后,要么钱齐,要么…” 她下巴朝巷子口扬了扬,意思不言自明。
“哎!谢谢阿婆!谢谢阿婆!” 我连声道谢,心里那块石头暂时悬着,没落地,但也砸不死人。
这天书店关门早,段老头说要去老友家收批旧书。我推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自行车,没急着回那个憋闷的阁楼。
天边还挂着点晚霞的余烬,把云彩边染成脏橘色。鬼使神差地,我没往朱家巷走,反而推着车,漫无目的地往平时不怎么去的巷子深处溜达。
石板路坑坑洼洼,自行车轮子颠簸着,发出更响的抗议。空气里有饭菜的香味,也有下水道隐隐的酸腐气。
路灯稀稀拉拉地亮起来,光线昏黄,勉强照亮狭窄的巷道。拐过一个堆满破竹筐的墙角,前面豁然宽了点,一栋老式砖木结构的两层小楼杵在那儿,门脸不大,窗户黑黢黢的。吸引我目光的,是门口挂着的那个东西。
一个用很多啤酒瓶盖和弯曲的自行车辐条做成的风铃,挂在一扇漆皮剥落得厉害的木门上。晚风吹过,那些瓶盖和辐条互相磕碰,发出一种说不上清脆、甚至有点沉闷的叮当声,哑哑的,在安静的巷子里却传得很远。
门楣上方的墙面上,贴着一张纸,被风吹雨打得半卷了边,字迹也褪色发黄。
我停下脚步,把自行车靠在斑驳的砖墙上,凑近了些。借着旁边一户人家窗子里漏出的微弱灯光,勉强能看清上面潦草的大字:
“夜归人酒馆整体转让,价格面议,非诚勿扰”
下面还有一行更小的字,几乎糊掉了:“老周年迈,无力经营”。
“夜归人…”
我喃喃地念出这个名字,目光又落回那个奇特的风铃上。风吹过,瓶盖和辐条又碰撞起来,那声音在昏暗的巷子里,像是某种疲惫又固执的呼唤。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空荡荡的口袋,房东张阿婆那半月期限像根无形的绳子,又勒紧了些。
可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和哑声作响的风铃,心里某个角落,却像被这叮当声轻轻撞了一下,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混着晚风里不知谁家飘来的、淡淡的当归鸡汤味,悄然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