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老城区的阳光是懒裁缝，总把光斑歪歪斜斜缝在文庙首街的青石板上，这里好像镌刻着一种快节奏，路上停满了早高峰陆陆续续上班的人们。
租完房子的第二天早上，我是被巷子里的声音给吵醒的。天刚蒙蒙亮，楼下银匠铺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就钻进了木头楼板，吵得人头疼。
房东张阿婆在天井里晒那些白白的乳扇，隔着窗户都能闻见一股子奶膻味。
我摸着瘪瘪的口袋，就剩最后几片干巴巴的吐司，出门时面包屑掉在文庙首街的青石板上，像撒了一地白芝麻。
肚子饿得咕咕叫，我攥着那张皱巴巴的报纸招聘栏，眼神扫过满眼的“售楼经理”、“保险精英”，看得人心里发凉。
像没头苍蝇似的乱转，一抬头看见个绿漆木门，上面挂着块老旧的木牌子，“东方书店”西个大字出现在我的眼前。门框上钉着个铜铃铛，可惜被麻雀做了窝，堵得严严实实，推门进去时一点声儿都没有。
书店里那股味儿一下就冲进鼻子，是旧纸页放了太久的那种味道，有点霉，有点潮，但又混着点说不清的、像是木头和茶混在一起的香气。
光线有点暗，只有几缕阳光从高处的窗户缝里挤进来，能看见光柱里飘着数不清的细细的灰尘粒子，慢悠悠地打着转。
一个头发全白了的老爷爷正趴在靠里的木头柜台后面，鼻梁上架着副眼镜，镜片厚得跟酒瓶底似的，眼镜腿还用细细的铜丝缠了好几圈。
他身上那件靛蓝色的旧褂子洗得发白，胳膊肘那儿还打着补丁。他正凑得很近，手里捏着根细细的毛笔，小心翼翼地在一本破破烂烂、纸页都发黄卷边的旧书上点点画画，那书皮上好像写着“云南通志”几个字。
我有点局促地站在门口，不知道该不该开口。他像是脑袋顶上长了眼睛，头也没抬，声音不高，带着点老年人特有的沙哑：“来理书的？一天六十，管顿中午饭。”
我愣了一下，心里盘算着这工钱实在是有点少。
我干笑了两声，走上前对老爷爷说道：“老爷子，这工钱是不是有点低了呀，您看我这大老远跑来，还得费不少精力理书呢。”
老爷爷从书上抬起头，透过厚厚的镜片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审视。
“年轻人，这工钱在这一片算合理的了。”
我挠挠头，接着调侃道：“老爷子，您就不能再放点好处出来嘛，比如多给点茶水钱啥的，我保证把书理得整整齐齐的。”
老爷爷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行吧，看你这小伙子怪执着的，每天再多给你十块茶水钱，可别给我把书理乱了。”
我眼睛一亮，赶紧应了一声“哎”。
他指了指墙角立着的一把鸡毛掸子：“喏，家伙在那儿。
先从门口那堆新收来的旧书开始理吧。最顶头那几格别碰啊，那套老经书脆得很，一碰就掉渣。”
这书店真是书山书海。地上堆着一摞摞用麻绳捆着的旧书报，高的都快顶到天花板了。墙边的书架满满当当，从底下一首塞到顶，好多书挤得歪歪扭扭。角落里还放着好些个大竹筐，里面不是书，而是一块块压得方方正正、颜色深褐的普洱茶饼，奇怪的是茶饼上也压着字，凑近一闻，普洱的陈香和纸墨的味道混在一起，倒也不难闻。
我拿起鸡毛掸子，刚往一摞蒙着厚灰的旧杂志上扫了一下，灰尘“噗”地腾起来，呛得我首咳嗽。
“当心点小虫子！” 老爷爷的声音从柜台那边传来。我低头一看，果然有几只米粒大小、白白的小虫正慌慌张张地从一本讲昆明老建筑的书里爬出来。
“不打紧，”他慢悠悠地走过来，手里拿着个小镊子，像夹宝石似的轻轻把虫子夹起来，放进一个空玻璃罐里。
“书蠹虫，吃纸的，在这儿住得比人还久呢。” 他脸上没什么嫌弃，倒像是见惯了的老邻居。
整理到靠窗那排书架时，阳光正好暖洋洋地照进来。我抽出一本讲云南各地山水风光的书，随手一翻，里面夹着几张褪色的老照片，是些没见过的湖泊和雪山。
再往里翻，居然掉出来一片干枯的树叶，叶脉上还用极小的字写着“采于翠湖，八三年春”。
我心里一动，赶紧从随身背的旧帆布包里掏出我的硬皮笔记本和那支笔夹有点松的钢笔。
我喜欢记下这些不经意的小东西。我小心地把这片叶子夹在本子里，在空白处写上：“在书里发现一片来自过去的叶子，翠湖的春天，八三年。”
老爷爷正巧抱着几本书路过，瞥见我在写东西，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点笑意：“记性好不如烂笔头，挺好。”
“很早就有这个习惯，喜欢记录一些特别很美好的东西。”
我与老爷爷相视一笑。
下午的阳光斜斜地照进书店，灰尘在光柱里跳着舞。我蹲在地上，把一本本沾着灰、带着点潮气的旧书分门别类。鼻尖萦绕着旧书页和普洱茶混合的独特气味，耳朵里是窗外模糊的市声和老爷爷偶尔翻动书页的沙沙声。
虽然累得腰酸背痛，手指头也沾满了黑灰，但看着原本乱七八糟的书堆一点点变得整齐有序，心里头竟然有种奇怪的踏实感。
这种平静，跟在大学图书馆里埋头复习的感觉有点像，但这里更旧，更杂乱，也更有种活生生的烟火气。我开始觉得，在这个塞满了旧书的绿漆木门后面，或许真能歇歇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