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杰跨上他那辆线条硬朗、轰鸣声都带着股桀骜劲儿的川崎摩托,引擎低吼一声,像头蓄势待发的黑豹。
他单脚撑地,回头朝我扬了扬下巴,头盔下的笑容张扬又笃定:“走了!明天还得跟那帮批发市场的‘老狐狸’斗智斗勇去!这‘夜归人’,哥们儿非得给它整出点新动静来!”话音未落,车影己裹着一阵风,消失在巷口昏黄的灯光里,只留下渐远的引擎声在石板路上回荡,带着一种不管不顾的洒脱。
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再回头看看身后这扇静默的绿漆木门,门楣上那个哑声的风铃在夜风里轻轻晃了一下。一种奇异的归属感悄然滋生。
是啊,无论白天在书店被旧书尘呛得咳嗽,还是在阁楼里为下月房租辗转反侧,只要在傍晚推开这扇门,闻到那股熟悉的、混杂着阿杰新调试的基酒香和木头陈味的空气,心口那块压着的石头,好像就真的轻了几分。这里成了我在这座庞大城市里,一个可以卸下所有狼狈的壳,短暂喘息的窝。
接下来的日子,像上了发条。阿杰像一阵旋风,天不亮就骑着川崎去市场扫货,跟人砍价砍得唾沫横飞,回来时后备箱塞满了新鲜水果、成箱的啤酒和稀奇古怪的调酒辅料,有时车把上还晃荡着几串顺路买的烤包浆豆腐,香气霸道。
我则在下班后蹬着破自行车赶来,挽起袖子,化身清洁工。扫地、拖地、擦桌子,把阿杰进货时随手乱扔的纸箱踩扁码好。吧台里那些老周留下的、擦得能当镜子的玻璃杯,如今也归我管辖。
偶尔阿杰调试新酒失败,吧台一片狼藉,黏糊糊的糖浆混着碎薄荷叶,我们也只能相视苦笑,骂骂咧咧地一起收拾残局。
“不行了不行了!”某个累瘫的深夜,阿杰西仰八叉地躺在刚拖干净的地板上,对着天花板哀嚎,“齐老师,咱俩这是要累成生产队的驴啊!得招兵买马!”
招人启事,被阿杰玩出了花。他嫌弃传统的打印纸太死板,自己操起喷漆罐,在一块废弃的滑板板上喷了个炫酷的涂鸦招牌“夜归人招活人!能喘气的就行!”,下面留了他的微信二维码,拍成照片,往朋友圈、本地论坛、甚至几个乐队群里一顿狂轰滥炸。
我也没闲着,在书店整理书的间隙,用段老头废弃的牛皮纸边角料,画了些简单温馨的小海报,贴在附近大学公告栏和几个文艺咖啡馆的角落里。
效果比预想的好。几天后,一个背着双肩包、扎着清爽马尾辫的姑娘推开了“夜归人”的门。她叫琴依,附近师范大学大三的学生,声音清清脆脆的,像刚摘下的青提子。
“看到牛皮纸海报找来的,”
她有点腼腆地笑,眼睛亮晶晶的,“感觉…挺有温度的店。”
琴依的出现,像一股清泉注入略显浑浊的溪流。她时间灵活,没课或者周末就过来。做事手脚麻利,学东西也快。阿杰教她调简单的莫吉托、金汤力,她很快就掌握了诀窍,甚至能根据客人的口味微调甜度。
更重要的是,她身上有种大学生特有的朝气和未经世事的纯净感,笑起来很有感染力,连最难缠的醉汉在她温声细语的安抚下,也会收敛几分。
而我,在打扫间隙,多了一项“仪式”。我在吧台一角,放了一叠素雅的信封,旁边配着几支不同颜色的水笔。信封旁立着个小木牌,上面是我用钢笔写的几行字:
“时光信箱·寄存处”
心事、涂鸦、秘密、祝福…
任君挥洒,投入门外小箱。
不必留名,自有清风明月知晓。
这个小创意,源于我自己那些无处安放的、零碎的情绪。我告诉每一个愿意稍作停留的客人,无论是独自来喝闷酒的失意人,还是聚餐后微醺的朋友,都可以随意取用。画一笔涂鸦,写一句歌词,倾诉一段无人可说的心事,或者仅仅只是写个“今天天气不错”,然后封好,投入门外那个我钉在墙上的、刷成天蓝色的小木箱里。
起初响应的人不多,多是好奇地看看,笑笑走开。但渐渐地,开始有人默默地拿起信封。我看到过西装革履的男人,灌下几杯烈酒后,趴在角落的桌子上,肩膀微微耸动,最后将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塞进小蓝箱;也看到过结伴而来的女孩们,嬉笑着在信封上画下可爱的简笔画和祝福语;还有一个总在雨夜出现的沉默老人,每次只点一杯最便宜的热茶,离开前,会认认真真地写满一张纸,小心翼翼地封好投入箱中。
每天打烊后,清理小蓝箱成了我最期待也最郑重的时刻。像开启一个神秘的宝藏。里面躺着形态各异的信封,有的平整,有的被揉得皱巴巴,有的甚至带着未干的泪痕或酒渍。我抱着这一小摞“时光碎片”,坐在吧台角落的灯光下,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并未真正封死,只是折叠起来)。里面可能是几行潦草绝望的诗句,可能是一幅充满童趣的蜡笔画,可能是一段对远方亲人的思念,也可能只是一句简单的“加油”或者一个画得歪歪扭扭的笑脸。
琴依有时会好奇地凑过来看,但从不打扰。她只是安静地擦着杯子,水珠在她纤细的手指间折射着吧台的暖光。阿杰则忙着盘点他的酒水库存,或者在角落拨弄吉他,试弹新的旋律,偶尔抬头看我一眼,眼神里有种了然的理解。
读着这些陌生人的悲欢碎片,仿佛经历着无数个平行世界的人生切片。站在别人的故事里回望自己的泥泞,那些失业的焦虑、失恋的钝痛、对未来的迷茫,似乎被稀释了。
一种奇异的抽离感和代入感交织着。我像一个潜入他人梦境的旁观者,为他们的痛苦而揪心,为他们的喜悦而微笑,最终又带着一种被洗涤过的平静,轻轻合上那些信封,将它们收进吧台下一个专门准备的旧饼干盒里。盒盖上,我贴了一张小小的标签:“他山之石”。
某个雨夜,客人稀少。琴依擦拭着最后一个杯子,阿杰在调试音箱。我照例清理小蓝箱,发现最底下压着一个被雨水洇湿了边缘的信封,摸起来格外厚重。拆开,里面是厚厚一沓信纸,字迹清秀却带着力透纸背的沉重。这是一个年轻女孩写的,关于她如何发现自己并非父母亲生,关于寻找与绝望,关于怨恨与最终艰难的原谅,洋洋洒洒,写满了无处诉说的挣扎和最终与自己和解的微光。信纸的末尾,画了一朵小小的、正在努力绽放的向日葵。
雨点敲打着窗户,吧台暖黄的灯光像一座孤岛。我久久地坐在那里,手指抚过那些被泪水或雨水模糊的墨迹。琴依轻轻走过来,递给我一杯温水,什么也没说。阿杰的吉他声不知何时停了,店里只剩下雨声和呼吸声。
那一刻,我清晰地感觉到,那些积压在自己心头的块垒,那些关于苏雯的遗憾,关于碌碌无为的羞惭,关于未来的不确定,并没有消失。但在这间小小的酒馆里,在阅读他人故事的过程中,它们仿佛被一种更宏大、更复杂、也更坚韧的生命图景所包裹、所安抚。一种微妙的“重生感”在心底弥漫——不是遗忘过去,而是在理解他人之痛、之勇、之韧的过程中,获得了继续跋涉的力气。
酒馆外,昆明的夜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门楣上那个哑声的风铃,在潮湿的风里,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叹息般的叮当。吧台后,那个天蓝色的小木箱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下一个需要寄存时光的过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