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留下的那把旧吉他成了阿杰的权杖,斜靠在吧台最显眼的位置,琴箱上贴满了花花绿绿的贴纸,盖住了几道陈年的磕痕。
阿杰成了我在昆明这片异乡土地上,第一个能勾肩搭背、能骂脏话、能掏心窝子的同龄朋友。他身上的那股子劲儿,像野草,带着点不管不顾的韧性和旺盛的生命力。
几杯自酿的梅子酒下肚,店里的灯光在眼前晕开暖黄的光圈,话题就滑向了各自来时的路。
“我?初中毕业证都没捂热乎!”阿杰咧着嘴笑,露出一口白牙,手指灵活地转着酒杯,杯沿沾着他刚啃过的鸭脖油渍。
他指了指自己反戴的鸭舌帽,“那会儿就觉得,课本上的玩意儿跟老子屁关系没有。家里?呵…”他笑声里带点凉意,仰头灌了一大口酒,“爹妈?影子都摸不着,过年都未必回来一趟,钱?寄回来的那点,够塞牙缝不?我跟我奶,俩老弱病残凑一堆儿过日子。”
他眼神飘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穿透了时空。“老家那几棵老苹果树,就是我奶的命根子。结的果小,还歪瓜裂枣的,品相好的轮不到我们捡,都是村里收果子的挑剩下的。我奶就佝偻着背,提个破竹筐,大清早去树下捡那些掉地上的、被鸟啄过的、摔裂的。然后蹬个破三轮,吱吱呀呀拉到镇上路口卖。五毛一斤,还得看人脸色,有时候一天也卖不出去几斤。”
他捏着酒杯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我看着难受啊,妈的,比挨打还难受。”
他撸起黑色坎肩的袖子,露出结实的小臂,上面有道不太明显的旧疤。“初中毕业那个暑假,跟镇上的几个‘兄弟’混了段日子,觉得威风,来钱快。后来有天,我奶为了多卖两块钱苹果,被城管掀了筐,苹果滚了一地,她跪在地上捡,我远远看着,那感觉…”他猛地摇头,像是要甩掉什么不堪的画面,“老子当场就把那身‘威风’的行头脱了扔沟里了。去他妈的兄弟义气,能给我奶买口热乎饭吃吗?”
“后来就啥都干。”阿杰的语气变得平淡,像是在说别人的事,“饭馆端盘子,后厨打杂,被油烫过手,被领班骂得狗血淋头。下了班,蹬个破自行车满城转悠,翻垃圾桶找塑料瓶、废纸壳,能卖几个钱是几个。还去地铁口抱着把破吉他卖唱,唱得嗓子冒烟,钱盒子里也就几个钢镚儿。最他妈傻逼的是,大夏天穿着个毛绒熊的玩偶服,在步行街发传单,热得差点中暑,汗把里面的T恤都泡透了,一天也就挣个几十块。”
他自嘲地笑了笑,“那会儿就一个念头,攒钱,让我奶少遭点罪。”
他拿起吉他,随意地拨弄了几下琴弦,不成调的旋律在安静的店里回荡。“再后来,运气好点,有个酒吧老板看我嗓子还行,让我去试试驻唱。从一晚上五十块唱起,慢慢有了点固定场子,钱才稍微宽裕点。给我奶租了个有阳光的小房子,买了台新电视,她爱看那些哭哭啼啼的电视剧。”说到奶奶,他脸上的线条才真正柔和下来,眼里有光。
他放下吉他,看向我,眼神坦荡得像块刚擦过的玻璃。“你呢?大学生,天之骄子啊!”语气里没有嘲讽,只有纯粹的好奇和一点不易察觉的羡慕。
天之骄子?这词像根针,扎得我心里一抽。梅子酒的甜味在嘴里泛开,却压不住舌根的苦涩。
我苦笑了一下:“父母?黄土里刨食的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一滴汗摔八瓣,供我念完大学。指望我光宗耀祖,在大城市扎根,体体面面。”我着酒杯冰凉的杯壁,“结果呢?毕业了,在昆明漂着,住个漏风的阁楼,房租都交得提心吊胆,在旧书店整理发霉的书页,一天挣那几十块辛苦钱。别说给家里寄钱了,自己都快养不活。”
一股强烈的自我厌弃涌上来,“我这几年,算是白过了!就剩下点没用的‘理想主义’…呵,理想主义能当饭吃吗?能付房租吗?”
空气沉默下来。吧台昏黄的灯光笼罩着我们,像两个搁浅在现实滩涂上的失败者。阿杰没说话,拿起酒瓶,给我和他自己的杯子都重新满上。琥珀色的酒液在杯子里晃荡。
“操!”阿杰突然骂了一声,端起酒杯跟我重重一碰,发出清脆的响声,“你看我,没文化,瞎混过,现在也就守着这么个小破店。你看你,上了大学,有文化,不也跟我蹲这儿喝闷酒?”他仰头灌了一大口,喉结滚动,
“所以说啊,哥们儿!这人生他妈的,就没个标准答案!选哪条路,都得踩坑,都得摔跤,都有操蛋的遗憾!”
他抹了把嘴,眼神有点迷离,盯着吧台后面老周留下的那些沉默的酒瓶。
“也就这玩意儿,”
他拍了拍酒瓶,“真他妈实在!喝下去,管你什么狗屁倒灶的烦心事,都能给你糊弄过去一会儿。晕乎乎的,世界都他妈的温柔了,好像啥坎儿都能迈过去。”
我学着他的样子,狠狠灌了一口。酒精像条火线,从喉咙烧到胃里,那股沉甸甸的自我否定和迷茫,似乎真的被烧得模糊了一些。
眼前阿杰的脸有点晃,他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酒吧驻唱的趣事,滑板摔跤的糗态。我也跟着笑,笑声在空旷的酒馆里回荡,带着点酒精赋予的虚假的畅快。
是啊,酒是真的。它能短暂地麻痹神经,模糊现实的棱角,让两个背景迥异、同样被生活捶打得鼻青脸肿的灵魂,在虚幻的暖意里找到片刻共鸣,好像彼此理解了,好像一切都没那么糟了。
可是,当最后一滴酒滑入喉咙,当阿杰的吉他声在某个和弦后戛然而止,当吧台的灯光刺破微醺的迷雾,一种更深的疲惫和清醒会像冰冷的潮水一样涌上来。
明天。
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阿杰要早起去批发市场进货,要盘算酒水单,要应付难缠的客人。
而我,要顶着宿醉的头疼,蹬着那辆破自行车去书店,继续整理那些散发着霉味、被书虫啃噬的旧书页,还要面对房东张阿婆那洞悉一切、带着点怜悯的催租眼神。
酒醒了,梦碎了。虚幻的慰藉像潮水般退去,露出生活的嶙峋礁石。我们终究要爬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带着各自无法消解的遗憾和尚未熄灭的、或许只是被酒精暂时掩盖的那么一点点不甘心,重新扎进那名为“现实”的、冰冷又滚烫的洪流里,继续挣扎,继续前行。为了奶奶能安心看电视,为了父母不再在黄土地里透支身体,也为了心底深处,那点或许永远无法实现、却又不肯彻底死去的、微弱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