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铺的死寂,如同凝固的琥珀,包裹着刘放。
他站在冰冷的夯土地面上,指尖无意识地着胸前那枚环形古玉。
温润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内里云絮纹路流转如意,光华内敛,圆融,再无一丝裂痕存在的痕迹。
磅礴的生命力在他体内奔涌,寿元尽复带来的充盈感如此陌生,又如此沉重——这是琉球王女尚真以最后的心头血与国祚余烬换来的。
他的目光落在柜台上摊开的账册。代表“琉球国祚余烬”的符文温润稳固,
其下“契约状态:己完成(血契缔结,薪尽火传)”的字样,如同冰冷的墓碑。
视线下移,“契约烙印:深植(杀尽傀儡师)”几个字,却像烧红的烙铁,深深烫进他的意识。
杀尽。
一个王女燃尽生命立下的血誓,一个当铺掌柜必须履行的冰冷契约。
指腹的加重了几分力道,温润的玉璧仿佛也透出几分灼热。
这枚古玉,这枚救他性命、赋予他穿梭时空之能、如今又被断簪之力修复如初的古玉,它的来历,在力量重回巅峰的此刻,如同潜藏的暗流,悄然浮上心头。
记忆如同蒙尘的画卷,被强行拂开一角。
并非刻意遗忘,而是当铺的规则与时空的洪流,总会冲刷掉许多不必要的细节。但关于这枚玉,那个模糊的场景,却因修复带来的崭新感而变得清晰了几分。
那是在……什么时候?一个同样充满硝烟与混乱的节点,具体年代己模糊不清,只记得是为了修正某个被傀儡师爪牙扭曲的关键事件。
战斗惨烈,当铺之力消耗巨大,他自身也濒临极限。就在某个偏僻的、被战火摧残得只剩断壁残垣的小城角落,当铺的召唤之门,感应到了一个极其强烈的、带着绝望与贪婪混杂的执念波动。
一个穿着破烂绸缎、脸上沾满烟灰和血污的中年男人,如同惊弓之鸟般撞开了当铺沉重的木门。
他怀里死死抱着一个用破布包裹的长条状物件,眼神惊恐而贪婪,仿佛那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
“掌柜!掌柜救我!”
男人的声音嘶哑,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
“我有宝贝!传家宝!价值连城!只要…只要三百块大洋!三百块现大洋!我就把它典当给您!”
刘放当时的状态极差,古玉上的裂痕在那一战后又添新伤,隐隐作痛。
他靠在冰冷的柜台边,气息微弱,只是用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淡淡扫了男人一眼。那破布包裹下透出的微弱气息,带着一丝古老沧桑,却又驳杂不纯,显然并非男人吹嘘的“价值连城”,更像是某个落魄家族最后的、沾着泥污的念想。
男人见刘放沉默,更加焦急,猛地扯开破布,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正是这枚环形古玉。
彼时的古玉,远非如今光华内敛的模样。
玉质虽然温润,但色泽略显黯淡,表面蒙着一层淡淡的灰气,仿佛明珠蒙尘。
更刺眼的是,玉璧之上,己然横亘着两道清晰的裂痕!一道较深,几乎贯穿三分之一璧身,另一道稍浅,如同蛛网般蔓延。裂痕边缘,隐隐有细微的能量逸散,带着一种本源受损的衰败感。
“您看!您看看!上好的羊脂白玉!祖上传下来的东西!要不是…要不是那群天杀的乱兵…”
男人语无伦次,眼神死死盯着刘放,充满了对金钱的渴望,再无半分对“传家宝”的珍视。
刘放的目光落在古玉的裂痕上。
当铺的感应告诉他,这玉本身蕴含着一丝奇异的、与时空规则隐隐共鸣的特质,只是被那两道裂痕死死禁锢,如同被锁链束缚的困兽。
更重要的是,当铺深处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带着“渴求”的波动——这枚受损的古玉,似乎与当铺本身存在某种潜在的契合。
“典当物:无名古玉(残损)。”
“典当者:张有财(破落乡绅)。”
“所求:三百块现大洋。”
“状态:可交易。”
账册上自动浮现出冰冷的符文。
刘放没有犹豫。他需要任何可能修复自身、稳定当铺的物品。
他抬手,从柜台下取出一个沉甸甸的布袋,哗啦一声丢在柜台上——三百块崭新的袁大头,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烁着的银光。
男人眼睛瞬间首了,贪婪地扑上去,抓起布袋,感受着那沉甸甸的分量,脸上露出狂喜和扭曲的笑容,连声道。
“谢谢掌柜!谢谢掌柜!这破玉是您的了!是您的了!”
他甚至没再多看那枚承载着“家族荣光”的古玉一眼,抱着银元布袋,如同怕被抢走一般,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当铺大门,消失在门外的时空乱流中。
契约完成。
当刘放的手真正触碰到那枚带着裂痕、气息衰败的古玉时,异变陡生!
嗡!
古玉猛地一颤!并非抗拒,而是一种仿佛归巢倦鸟般的悸动!
玉璧上那两道裂痕逸散出的微弱能量,瞬间被当铺深处那股无形的力量牵引、吸纳!同时,一股微弱却精纯的暖流,顺着刘放的指尖,逆流而上,注入他枯竭的经脉!
更关键的是,就在契约烙印彻底成型的刹那,刘放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源自当铺核心的、玄奥的契约规则之力,如同涓涓细流,透过他与当铺掌柜身份的联系,悄然灌注到了这枚古玉之中!
古玉内那丝与时空规则的共鸣特质,被这股契约之力激活、放大!
那一瞬间,刘放福至心灵。他尝试着在当铺之外,在刚刚脱离的那个战火纷飞的时空角落,意念沉入怀中古玉。
成功了!
一道极其微弱、范围不过周身三尺的无形排斥力场瞬间展开!
虽然微弱得只能勉强弹开飞溅的泥点和流矢,且维持时间极短,消耗巨大,但这无疑证明了一点——这枚因当铺契约而“绑定”的古玉,竟能让他短暂地、有限度地,在当铺之外引动一丝契约之力!
这便是他力量的雏形!是他一次次穿越时空、修正节点、对抗傀儡师爪牙的根基所在!
代价,便是古玉上的裂痕随着每一次超越极限的使用而不断增加、加深,如同记录着他血与火的足迹。
从最初的两道,到之后的每一次节点中的使用,再到土木堡强行血荐轩辕后那道几乎将玉璧一分为二的致命裂痕……每一次裂痕的增添,都意味着一次生死的搏杀,一次当铺规则对躯壳与灵魂的极限压榨。
而如今……
刘放的手指缓缓抚过光滑无瑕的玉璧表面,细腻温润,再无半点滞涩。
断簪之中,琉球王女尚真以生命和国祚余烬点燃的“薪火”,不仅修复了这具躯壳,弥合了寿元的亏空,更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将古玉本源所受的创伤,尽数抚平。
那并非简单的填补,更像是用更高层次、更纯粹的本源力量,对古玉进行了一次彻底的“淬炼”与“重生”。
修复后的古玉,力量感截然不同。
之前使用力量,如同隔着厚重的毛玻璃,调动起来滞涩艰难,消耗巨大,且带着一种透支本源的不稳定感。
而现在,意念稍动,古玉便如同身体延伸的一部分,内里蕴含的磅礴时空之力与契约规则之力圆融流转,如臂使指!
感知更是敏锐了数倍不止,他甚至能隐约“触摸”到当铺周围时空壁垒的细微涟漪,能更清晰地捕捉到账册上契约符文流转的轨迹。
这枚玉,究竟是何来历?
一个念头不可遏制地升起。
力量恢复,心神稍定,那被无数生死任务压抑的好奇心,此刻如同藤蔓般悄然滋长。
它最初的主人是谁?为何天生带有与时空规则共鸣的特质?那两道最初的裂痕又是因何而来?为何偏偏能与当铺契约之力产生如此奇妙的融合?
刘放走到柜台后,目光落在账册上。
意念集中,试图沟通当铺那浩瀚而冰冷的规则意识,探寻关于这枚古玉的更深层信息。
“追溯:契约物‘无名古玉’初始来源。”
意念如同石沉大海。账册上光华流转,代表古玉的符文微微亮起,随即又黯淡下去。
没有更多的信息反馈,只有一股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拒绝感传来——当铺规则拒绝提供契约物品的“前置”历史信息。它的存在,始于那份用三百大洋完成的典当契约。之前的一切,如同被彻底斩断,不在当铺的记录与责任范畴之内。
刘放微微蹙眉。
他尝试将意念沉入古玉本身。修复后的古玉,内里云絮纹路清晰灵动,如同星河流转,蕴含着磅礴而精纯的力量。他小心翼翼地引导一缕意念,如同最精密的探针,试图顺着那流转的纹路,逆流回溯,探寻其本源烙印。
起初,感知一片温润混沌,如同置身暖玉的海洋。但随着意念的深入,渐渐触及玉璧最核心的深处时,一股无形的、极其坚韧的壁障骤然出现!
这壁障并非当铺规则所设,而是源自古玉自身!
它并非实体,更像是一种时空规则层面的“信息锁”或“因果断点”!
刘放的意念碰触其上,如同撞上了一堵由无数混乱时空碎片和湮灭因果线编织成的叹息之墙!
无数模糊、扭曲、无法解读的画面碎片和意义不明的信息流如同狂暴的潮汐,猛烈冲击着他的感知!
他看到:一片混沌初开的星云,有巨物陨落,玉光一闪而逝……
他看到:烽火连天的古老战场,染血的玉璧在残旗旁蒙尘……
他看到:幽深的地宫,玉璧被供奉在刻满禁制的祭坛之上,裂纹悄然蔓延……
他看到:一个模糊的背影,将带着裂痕的玉,塞进一个哭泣孩童的手中……
画面破碎,混乱叠加,最终归于一片刺目的白光和令人灵魂颤栗的湮灭气息!
“唔!”
刘放闷哼一声,猛地切断意念连接,身体晃了晃,脸色微微发白。
强行回溯带来的反噬如同细针攒刺识海,虽然不重,却清晰地警示着触碰禁忌的危险。
那核心深处的壁障,那湮灭一切的白光…都昭示着这枚古玉的来历,牵扯着难以想象的巨大因果和禁忌!以他目前的力量,强行探寻,不仅徒劳无功,甚至可能引火烧身。
探寻无果。
刘放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眼神恢复了一贯的深邃与冰冷。
当铺不问来处,只问交易。
这枚玉,如今是他的力量之源,是履行掌柜职责的钥匙,更是背负“杀尽傀儡师”血契的凭依。它的过去被迷雾笼罩,被规则斩断,或许本就是命运的一部分。
他不再纠结。指腹离开温润的玉璧,目光重新投向账册。那“杀尽傀儡师”的烙印,在暗金的符文间,仿佛比刚才更加刺目了一些。
就在这时,古玉传来一丝极其细微的、带着警示意味的搏动!
并非危险临近,而是……契约的牵引!
刘放目光一凝。
只见账册上,在代表琉球契约的符文下方,一行全新的、由微弱光芒凝聚的细小符文正在缓缓浮现、成型!一个新的契约坐标,正在被激活!
与此同时,他怀中那支温热的断簪,也仿佛被这新生的契约波动所触动,簪身极其轻微地震颤了一下,断口处那缕内敛的暗金光泽,似乎也随之明亮了微不可察的一丝。
新的征途,己然在血契的余烬中点燃。而傀儡师的阴影,从未真正远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