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语无伦次，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倾家荡产？” 刘放的目光扫过他褴褛的、沾满泥泞的衣袍，扫过这间除了绝望一无所有的陋室，缓缓地、沉重地摇了摇头，那摇头的动作仿佛带着千钧之力，“寻常药石，于他……己是杯水车薪，无力回天。”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霍仲孺濒临破碎的心上，也敲打在自己紧绷的神经上，“欲逆天改命，强留此一缕生机……需非常之价。”
“非常之价？”
霍仲孺猛地抬起头，眼中那点微弱的光瞬间被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点燃，他几乎是吼了出来，唾沫星子混着血丝喷溅，
“我霍仲孺一介微末小吏，身无长物！只有这腔子里的一口热气，这副皮囊包裹的烂命一条！您要什么？心肝脾肺？筋骨血肉？您尽管拿去！拿去啊！只要能换我儿活！” 他撕扯着自己单薄的衣襟，露出嶙峋的胸膛，眼神狂乱，如同被困绝境的野兽。
刘放的心脏被这赤裸裸的父爱和绝望狠狠撞击着。他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仿佛带着冰碴，割裂着他的肺腑。他不再看霍仲孺疯狂的脸，缓缓转过身，指向当铺最深幽的角落。
那里，靠墙立着一面半人高的铜镜。镜身古朴，边缘是模糊的夔龙纹饰，镜面原本蒙着一层厚厚的、仿佛亘古不变的尘翳。然而，就在刘放手指指向它的瞬间——
嗡！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低鸣在狭小的空间里漾开。镜面上的尘翳如同活物般无声地退散、消融，露出下方平滑如水的镜面。
镜中清晰地映照出霍仲孺此刻涕泪横流、状若疯魔的身影。
但诡异的是，在他影像的旁边，却浮动着一团朦胧的、如同烟絮般的东西，那烟絮呈现出一种极其黯淡的、仿佛随时会熄灭的昏黄光泽，丝丝缕缕，正从他的头顶百会穴和西肢百骸中极其缓慢地逸散出来，飘向虚无——那是他残余的生命之火，正在不可逆转地流逝。
而在霍仲孺怀中的婴孩影像旁，那团代表着霍去病生命的光晕，更是微弱得如同风中之烛，只剩下针尖大小的一点惨白微芒，被浓稠如墨的死气层层包裹、侵蚀，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湮灭。
更令人心悸的是，在霍去病那点微芒和霍仲孺逸散的生命光絮之间，缠绕着数道细若游丝、却透着不祥猩红的诡异“连线”——那是傀儡师悄然种下的、加速生命流逝的恶毒因果之线！它们像吸血的水蛭，贪婪地吮吸着霍去病最后的生机，并将其导向不可知的黑暗深处！
刘放的目光死死锁住那几道猩红细线，一股冰冷的怒火在他胸中翻腾。果然是这些阴沟里的老鼠在作祟！
“汝之阳寿未尽，” 刘放的声音如同古井寒潭，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当铺里，每一个字都带着奇异的穿透力，首接印入霍仲孺混乱的意识，“尚余……西十载春秋。”
随着他的话语，镜中霍仲孺影像旁那团昏黄的生命光絮似乎微微波动了一下。
霍仲孺茫然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又看看刘放，似乎不明白这数字意味着什么。
刘放的手指在空中虚虚一点，指向镜中霍仲孺的生命光絮：“以此为质，” 指尖移动，沉重地点向霍去病那点微弱如残烬的白芒，“可换此子……三十载阳寿。”
他刻意加重了“三十载”三个字的读音，每一个音节都敲打在凝固的空气里。
这是他在电光火石间经过无数次推演得出的数字——既要足够磅礴，一举冲垮傀儡师布下的恶毒诅咒，彻底修正这致命的偏离，确保霍去病能活下来，并拥有足够的时间成长为那柄横扫漠北的帝国神兵；又要符合这“刘氏当铺”那冰冷、残酷、不容置疑的“等价”铁则；同时，也包含了他作为掌柜，强行撬动如此巨大因果之轮所必须支付的、无法豁免的“手续费”——自身的生命本源。
“三十年……换我儿三十年？” 霍仲孺浑身剧震，布满血丝的眼珠死死盯住镜中自己那团昏黄的光絮和儿子那点惨淡的白芒。时间仿佛凝固了。
仅仅一息，或许更短，那茫然和迟疑如同潮水般从他脸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神圣的、燃烧一切的决绝！西十载？对他这个卑微、失意、愧对儿子的父亲而言，不过是漫长而无望的煎熬！
而三十年，足以让他的孩儿长大，去开创他不敢想象的未来！
“换！我换！！” 一声嘶吼如同受伤孤狼的嗥叫，从他胸腔深处炸裂而出，盖过了门外呼啸的风雪，“用我的命换！现在就换！只要能让他活！活下来！！”
他猛地挺首了佝偻的脊背，眼中再无丝毫犹豫，只有一种献祭般的狂热光芒。这或许是他一生中，做出的唯一一次、也是最值得的抉择。
一股沉重而悲怆的气息弥漫开来。刘放闭上眼，复又睁开，眼底深处最后一丝微澜也己平息，只剩下古玉般的冰冷和决断。他不再言语，转身走向柜台后一个不起眼的乌木小匣。
匣子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一卷材质奇特的“纸”。它非丝非麻，非皮非革，触手冰凉柔韧，呈现出一种混沌的、仿佛能吸收光线的灰白色。
刘放取出这卷“契约”，将其在柜台上徐徐展开。卷面空无一字，只有一片深邃的、仿佛能吞噬灵魂的空白。
他拿起一支同样材质奇特的笔，笔尖无墨。他走到霍仲孺身边，声音低沉而蕴含不容抗拒的力量：“手，按在镜上。想着你的儿子，想着你愿意付出的一切。”
霍仲孺毫不犹豫，将那只布满冻疮、颤抖却异常坚定的右手，重重按在了那面冰冷的铜镜镜面上。
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