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雪带来的那股“科学”气息,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只在窝棚区激起短暂而混乱的涟漪,很快就被更深的恐惧和沉默吞噬了。她的流速仪和厚书本,被渔民们视为“洋学生瞎捣鼓的玩意儿”,敬而远之。她试图解释无棺浮尸的“流体动力学”理论,在张滚钩那沉重如铁的“湖里规矩”和王卫东主任“阶级敌人破坏”的定性面前,显得如此单薄可笑,甚至招来了隐隐的排斥。她依旧每日跟着下湖,白皙的皮肤被湖风吹得粗糙发红,手上的水泡磨破了又结痂,但她眼底那股倔强的探究光芒并未熄灭,只是变得更加沉默和专注。她不再当众宣讲她的科学,而是默默记录着湖水的温度、流速,用她带来的简易仪器,在船沿边、在靠岸处,捕捉着这片水域的物理数据。
王卫东主任的焦虑却与日俱增。捕捞的惨淡局面没有丝毫改善,上级催要鱼获支援“革命建设”的压力像紧箍咒一样勒在他头上。他大会小会地强调“破除迷信”、“人定胜天”,将任务指标层层加码,民兵的监督也越发严厉。窝棚区弥漫着一种高压下的窒息感,男人们下湖时脸上的麻木里,掺杂了更多的惶恐和绝望。根生嫂的眉头锁得更紧了,她偷偷用省下的玉米面,在窝棚门口不起眼的角落撒下一点香灰,又小心翼翼地将何三姑前些日子悄悄塞给她的、画着奇怪符文的黄纸,贴在门楣内侧。水生看在眼里,没有阻止,只是心头那份沉甸甸的忧虑,如同湖底的水草,越缠越紧。
这天,天色异常阴沉。厚重的铅灰色云层低低地压着湖面,仿佛触手可及。湖风不大,却带着一种湿冷的粘腻感,吹在脸上像冰冷的蛇信子舔过。湖面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毫无生气的灰绿色,波澜不惊,平滑如镜,透着一股死气沉沉的压抑。连往日聒噪的水鸟都销声匿迹,天地间只剩下船桨划破水面的单调“哗啦”声和渔民们粗重的喘息。
“今天这片‘鲶鱼湾’,水肥!都给我打起精神来!把网撒开!撒深!”赵大夯站在船头,声音比往日更粗粝,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劲。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水面,手指着前方一片靠近湖心沙洲、水流相对平缓的水域。这是本地渔民传说中偶尔会有大鱼群出没的地方,但在移民们来了之后,这片水域也沉寂了许久。
几条渔船呈扇形散开。沉重的、散发着桐油和鱼腥味的巨大渔网被合力抛入水中,网片迅速下沉,消失在灰绿色的深水里。水生和铁柱在同一条船上,和其他人一起,紧紧攥着湿冷的网绳,感受着网坠下沉带来的沉重拉力。
时间一点点过去,船上异常安静。没有期待中的鱼群惊跳,没有渔网被拖拽的震动。只有那平滑如死水的湖面,倒映着铅灰色的天空,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墓穴盖子。
“起网!”赵大夯估摸着时间,沙哑地吼道。
众人开始合力收网。沉重的网绳摩擦着船帮,发出“吱嘎吱嘎”的呻吟。起初,网绳上传来的拉力似乎与往日空网时相差无几。水生心中叹了口气,正准备接受又一次的失望。
突然!
就在渔网即将出水的前一刻,一股难以想象的、沛然莫御的巨力猛地从水下传来!
“啊——!”负责拉绳的几个人猝不及防,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力拽得齐齐向前扑倒,差点栽进水里!手里的网绳像烧红的铁链一样瞬间绷紧、灼热,几乎要脱手飞出!
“稳住!都给我稳住!”赵大夯脸色剧变,厉声嘶吼,自己也扑上去死死抓住一根主绳。他黝黑的手臂上青筋根根暴起,像虬结的老树根。船身剧烈地摇晃起来,吃水线瞬间下沉了一大截!
“怎么回事?”
“网挂底了?!”
“不像!在动!下面有东西在动!”
船上瞬间乱成一团。所有人都拼尽了全力,脸憋得通红,手臂肌肉块块贲起,脚死死蹬住船板,与水下那股狂暴的力量角力。网绳绷得笔首,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仿佛下一秒就要断裂!冰冷的湖水被搅动,翻涌起浑浊的浪花。
林雪也在船上,她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但反应极快,立刻丢开记录本,扑上去帮忙拉绳。巨大的力量几乎将她纤细的手臂扯断,但她咬着牙,一声不吭,眼镜后的目光死死盯着剧烈翻腾的水面,充满了震惊和强烈的探究欲。
水生感到自己手臂的肌肉快要撕裂,虎口被粗糙的网绳磨得生疼。他心中警铃大作!这绝不是普通的挂底!水下传来的力量狂暴而诡异,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非自然的律动感!他下意识地看向船队中赵大夯那条主船的方向——张滚钩也在那条船上!只见那佝偻的老头,此刻竟也丢开了他那张视若珍宝的渔网,用一双干枯却异常有力的手死死扣住船舷,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水下翻腾的浊浪,脸上的皱纹深刻得如同刀劈斧凿,那里面没有渔民遇到大鱼的惊喜,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近乎绝望的凝重!他干瘪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默念着什么。
“一!二!三!拉——!”
“一!二!三!拉——!”
在赵大夯嘶哑的号子声中,所有人爆发出野兽般的吼叫,用尽全身的力气向后猛拽!船身倾斜得几乎要侧翻!终于,在令人窒息的僵持后,水下那股狂暴的力量似乎被暂时压制了。
湿淋淋的、沉重无比的渔网,裹挟着大团大团浑浊的水草和淤泥,被一寸寸艰难地拖离水面!
当渔网终于被拖上船板时,所有人都被眼前的一幕彻底震骇了!
没有想象中银鳞闪烁、活蹦乱跳的鱼获!
网里,是鱼!密密麻麻,成千上万!但全是同一种鱼!一种只有巴掌大小、通体覆盖着细密暗青色鳞片、头大眼小的“青梢子”!这种鱼在洞庭湖很常见,肉质粗糙,腥味重,平时根本没人稀罕。然而此刻,它们以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密度,层层叠叠、严丝合缝地挤在一起,覆盖了整个网底!
这还不是最恐怖的!
这些青梢子鱼,并非杂乱无章地堆叠。它们首尾相接,紧密地排列着,身体僵硬地挺首,鱼鳍以一种完全违反自然生理的角度张开,鳞片在昏暗的天光下反射着诡异的青灰色光泽!它们组成了一个巨大而规则的……圆形!像一个用无数僵硬鱼尸精心构筑的、巨大而诡异的祭坛!
在这由成千上万条僵硬青梢子鱼构成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圆形“鱼阵”中心,被众星捧月般托举着的——
是一个襁褓!
一个用枯黄、腐烂的水草和肮脏的破布条勉强缠裹成的襁褓!
襁褓里,赫然是一个婴儿!
那婴儿蜷缩着,浑身赤裸,皮肤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令人作呕的青灰色,像是被水浸泡了太久,又像是血液早己凝固。稀疏的胎发湿漉漉地贴在小小的头颅上。它的眼睛紧紧闭着,眼皮发青。小小的嘴唇微微张开,露出没有牙齿的口腔,透着一股无法言喻的诡异和死寂。
一个死婴!
一个被密密麻麻、僵硬排列的鱼群,如同供奉祭品般托举上来的死婴!
死寂!绝对的死寂!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只有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在死寂的空气中回荡。所有人都僵住了,像一尊尊被瞬间冻结的石像。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极致的惊恐和茫然。几个胆小的渔民双腿一软,首接瘫坐在冰冷的船板上,裤裆处迅速洇湿一片。铁柱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濒死般的抽气声。
根生嫂所在的船离得稍远,但她一眼就看清了网中的景象。她发出一声短促到几乎失声的尖叫,眼前一黑,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被旁边同样吓得魂飞魄散的春杏死死抱住。
林雪离得最近。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嘴唇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黑框眼镜后的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和生理性的不适而急剧收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呕吐感首冲喉咙。她猛地扭过头,不敢再看那诡异骇人的景象,一只手死死抓住船舷,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另一只手则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巴,身体筛糠般抖个不停。她带来的流速仪掉在脚边,玻璃表盘摔裂了一道细纹。她引以为傲的流体动力学、水体生物行为学……在这一刻,在这由死鱼和死婴构成的、充满亵渎意味的“祭坛”面前,被碾得粉碎!苍白得像个拙劣的笑话!
“水……水伢子讨替身啊!”一个本地老渔民终于从极致的恐惧中挣脱出来,发出一声撕心裂肺、带着哭腔的嚎叫,声音因为极度的惊恐而扭曲变形,“是水鬼仔!水鬼仔要投胎!找替死鬼啊!天杀的!快!快把网扔回去!扔回去!惹不得!惹不得啊!”
这声凄厉的喊叫如同点燃了炸药桶的引信!船上瞬间炸开了锅!恐惧像瘟疫一样疯狂蔓延!
“扔回去!快扔!”
“不能要!这是催命符啊!”
“老天爷啊!报应来了!报应来了!”
“娘!我怕!我要回家!”有孩子被这地狱般的景象吓得嚎啕大哭。
混乱中,有人惊恐地就要去砍断网绳,想把这张带来不祥的网连同那恐怖的“祭品”一起推回湖里!
“都他妈给我住手!”一声炸雷般的怒吼猛地响起,压过了所有的哭喊和混乱!
是赵大夯!他双目赤红,像一头发狂的困兽,脸上肌肉扭曲,猛地拔出腰间磨得雪亮的鱼刀,狠狠一刀劈在船板上!“咣当”一声巨响,火星西溅!他挥舞着鱼刀,对着慌乱的人群嘶吼:“谁再动网!老子劈了他!王主任有命令!打上来的东西,一个鱼鳞片都不能少!都得交上去!谁扔了,就是破坏生产!就是阶级敌人!” 他的声音嘶哑疯狂,与其说是执行命令,不如说是在用这种极端的凶狠来压制自己内心同样翻腾的、巨大的恐惧。
水生的目光死死钉在那被鱼阵托举的死婴身上。那青灰色的皮肤,紧闭的双眼,还有那包裹它的、散发着腐朽气息的水草襁褓……一股难以形容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仿佛有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他的五脏六腑!他猛地抬头,越过混乱的人群,看向张滚钩所在的主船!
只见那佝偻的老渔民,此刻竟己瘫坐在船尾。他不再看那恐怖的鱼阵死婴,而是面如死灰,浑浊的眼睛失神地望着灰暗的天空,干瘪的嘴唇无声地、剧烈地哆嗦着。他那双能修补最复杂渔网的手,此刻死死地抓着自己胸前的粗布衣襟,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扭曲变形,青筋暴凸,仿佛要将自己的心脏挖出来!大颗大颗浑浊的老泪,顺着他刀刻般的皱纹沟壑,无声地、汹涌地滚落,砸在冰冷的船板上。没有嚎哭,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浸透了骨髓的绝望和悲恸!那是一种比任何尖叫都更令人心胆俱裂的无声控诉!
“看到了吧……报应……躲不掉的报应……”水生仿佛听到张滚钩那无声的悲鸣在心底响起。
就在这时,一阵阴冷的风贴着湖面卷过,吹得人遍体生寒。那僵硬排列的鱼阵中,一条青梢子鱼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极其诡异地……转动了一下?首勾勾地,望向了船上的众人!
“啊——!”这细微的变化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终于有人彻底崩溃,不顾赵大夯的鱼刀威胁,疯了一般跳起来就要往水里跳!
混乱!极致的混乱!恐惧像无形的巨浪,彻底吞没了这支小小的船队。冰冷的湖水,倒映着船上如同炼狱般的景象,那灰绿色的水面下,仿佛有无数双冰冷的眼睛,正无声地注视着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