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恩寺译经堂的血腥气尚未散去,慧净法师脸上那抹凝固的诡异微笑,如同烙印般刻在苏砚眼底。大理寺殓房内,森冷的空气冻结了一切声响。惨白的麻布覆盖着慧净的遗体,唯有后颈处僧衣被轻轻掀起。
苏砚戴着鱼鳔手套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专注,拂过尸体后背冰冷的皮肤。他在寻找那个致命的掌心伤口残留的线索,也在寻找任何可能指向那卷消失的《血髓品》邪经的痕迹。
指尖掠过肩胛骨下方。
触感…不对!
不是皮肤的柔韧或尸僵的坚硬。那是一种极其细微的、仿佛嵌入皮下的…凸起?苏砚的呼吸微微一滞。他示意助手将牛角灯移近。
昏黄的光线下,慧净法师后背肩胛骨之间,靠近脊柱的位置,皮肤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极淡的灰蓝色泽,如同淤血,却又不甚明显。但当光线以特定角度照射时,那灰蓝的皮肤下,赫然浮现出数道极其复杂、扭曲盘绕的暗金色线条!线条构成一个繁复而邪异的图案——像是某种扭曲的梵文种子字,又像是一只抽象而狰狞的鬼眼!线条的边缘,隐隐透着皮下细微的、如同毛细血管破裂般的血丝!
这绝非胎记!更非死后尸斑!
“这是…什么?” 旁边的司首倒吸一口冷气。
苏砚没有回答。他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这图案…他从未在任何典籍或卷宗中见过,但它散发出的那股邪异、不祥的气息,却瞬间攫住了他的心神。他猛地想起暗格中那颜色暗沉、泛着金光的血渍,想起慧净法师合十双手缝隙间那股麝香、没药混合奇异矿物的气息!
他拿起细小的银针,极其谨慎地刺入那图案边缘的皮肤。针尖带出一点微不可察的、带着暗金光泽的组织液。凑近鼻尖,那股混合着奇异矿物(青金石?)和没药的独特气息更加清晰!
“拓下来!” 苏砚声音低沉。助手立刻用薄如蝉翼的桑皮纸和特制墨汁,小心翼翼地将那皮肤下若隐若现的暗金图案拓印下来。
当桑皮纸被揭起,那扭曲的鬼符清晰地呈现在纸上时,整个殓房落针可闻。图案的中心,是一个类似残缺眼瞳的符号,周围缠绕着如同血管或锁链般的扭曲纹路,透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邪性。
“鬼符…” 苏砚低声吐出两个字。这绝非祈福的梵文,更像是一种…烙印?一种…献祭的标记?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劈开迷雾!慧净法师掌心深可见骨的割裂伤、跪伏而亡面带诡异微笑的姿态、身下浸透鲜血的《心经》…所有线索瞬间指向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结论——这“鬼符”,很可能就是进行那邪异《血髓品》仪式的关键标记!是献祭者被选中的烙印!而暗格中消失的经卷,便是仪式的祭品或…成果!
“查!” 苏砚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刺骨的寒意,“调阅所有相关卷宗!凡近年涉及密宗异端、邪法祭祀、或死者身上发现不明印记的案件,无论大小,无论是否结案,全部调来!尤其是…与慈恩寺、集贤殿书院、乃至宫中内侍省有牵连者!”
命令如同冰水泼入滚油。大理寺这台庞大的机器再次高速运转起来,但这一次,搜寻的目标不再是贪腐的银钱或构陷的书信,而是隐藏在皮肉之下的、来自幽冥的符咒。
线索如同破碎的镜片,在浩如烟海的卷宗中艰难拼凑。
一份来自京兆府、尘封近两年的旧案卷宗被翻出:长安西市一名胡商暴毙家中,死因记为“心悸猝亡”,尸体后背发现“奇异淤痕”,因无人认领且无他杀证据,草草结案。附有一张粗糙的现场手绘图——那所谓的“淤痕”,赫然是一个扭曲的、与慧净背后鬼符有六七分相似的暗色图案!
一份来自万年县衙、一年前的悬案记录:国子监一名年轻博士,于家中书房悬梁自尽,留有“愧对圣贤”的遗书。但验尸格目备注栏中,仵作潦草地写着一行小字:“死者后背近腰处,有寸许大暗红色印记,似纹非纹,形怪,疑为旧疾。” 当时无人深究。如今对照拓印的鬼符,那“形怪”的印记,竟有几分神韵!
一份来自刑部、半年前的内侍省小黄门溺亡案:尸体从太液池捞出,认定为失足落水。但卷宗夹页里,一张被水泡得模糊的验尸草图边缘,依稀可见后背位置标注了一个扭曲的符号草图,旁边批注:“水浸难辨,似有刺青?” 那符号的轮廓…
一桩桩,一件件,跨越时间、地点、身份,死者或暴毙、或“自尽”、或“意外”,死因各异,结案草率。唯一的共同点,便是尸体后背那或明显、或隐蔽、或未被重视的“奇异印记”、“暗色淤痕”、“疑似刺青”!当大理寺的画师,根据这些零散模糊的描述和草图,尽力复原那些印记,并将其与慧净背后的鬼符拓印并置时,一股冰冷的寒气瞬间席卷了整个签押房!
虽然细节因尸体状态、记录者水平而有所差异,但所有印记的核心结构——那个扭曲的、如同鬼眼或残缺梵文种子字的符号,以及周围缠绕的锁链般纹路——竟呈现出惊人的相似性!它们像是一个庞大、邪异图腾的不同变体,或者说…是同一枚“鬼符”在不同载体上、因某种原因(死亡方式?时间?)而产生的细微变化!
受害者名单在迅速拉长:胡商、国子监博士、内侍省小黄门、译经堂高僧…下一个会是谁?这鬼符究竟代表什么?是某个隐秘组织的标记?是某种邪法仪式的烙印?还是…被选为祭品的死亡预告?
“裴旻将军呢?” 苏砚猛地抬头,看向负责联络狴犴卫的司首。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上心头。裴旻在永兴坊秘窟为保护他和证物,断臂重伤,之后一首在狴犴卫衙署静养。他…是否…
“裴将军伤势反复,高热不退,狴犴卫医官正在全力诊治…” 司首的话音未落,签押房的门被猛地撞开!
一名狴犴卫浑身浴血,踉跄着扑倒在地,脸上满是惊骇欲绝的神色,嘶声喊道:“苏…苏少卿!裴…裴将军他…他…”
“他怎么了?!” 苏砚的心瞬间沉入谷底。
“将军…将军方才突然呕血不止!医官…医官掀开他后背衣物…想施针退热…结果…结果…” 狴犴卫的声音因恐惧而变调,“将军后背…靠近断臂伤口的地方…皮肉之下…全是…全是那种会发光的鬼画符啊!!”
如同九霄惊雷在头顶炸响!
苏砚眼前一黑,几乎站立不稳!裴旻!狴犴卫首领裴旻!那个在永兴坊秘窟与他并肩死战、断臂护他周全的裴旻!他的身上…竟然也出现了鬼符?!
这怎么可能?!他是什么时候被烙印的?在秘窟?在更早?他是受害者?还是…?!
无数个恐怖的念头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理智。他猛地想起清虚观地道石室中,王鉷临死前那句泣血的警告:“小心…身边…”
“备马!去狴犴卫衙署!” 苏砚的声音因极致的惊怒而嘶哑,他抓起案上那份拓印着慧净背后鬼符的桑皮纸,如同握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冲出了签押房。大理寺的庭院里,阳光刺眼,却驱不散那从骨髓深处渗出的、冰寒彻骨的恐惧。
狴犴卫衙署深处,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和药草混合的刺鼻气味。裴旻所在的静室门窗紧闭,守卫森严,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苏砚推门而入。室内光线昏暗。裴旻伏在榻上,断臂处的绷带己被鲜血浸透,新的麻布刚换上,又迅速被染红。他赤裸的后背上,靠近右肩断臂伤口下方,一片触目惊心的景象赫然映入苏砚眼帘!
那里的皮肤,不再是正常的颜色,而是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紫色,皮下仿佛有熔岩在流动!而在那片暗紫之上,数道比慧净背后更加清晰、更加繁复、更加邪异的暗金色纹路,如同活物般扭曲盘绕!它们构成一个巨大而完整的鬼符——核心是一只完全睁开的、充满怨毒与贪婪的鬼眼,周围缠绕着无数细密的、如同血管神经般的锁链纹路,一首蔓延到脊柱深处!鬼符的边缘,皮肤如同被灼烧般卷曲,渗出带着暗金光泽的血珠!整个图案,在昏暗的光线下,竟然如同呼吸般,明灭着极其微弱的、令人心悸的暗红幽光!
“呃…啊…” 裴旻发出痛苦的呻吟,身体因剧痛而微微抽搐。他艰难地转过头,看到苏砚,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血丝,充斥着难以言喻的痛苦、惊骇和…一丝深藏的绝望与了然。
“苏…砚…” 裴旻的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全身力气,“…那…那香…译经堂…秘库…墙上的香…”
香?苏砚猛地想起慈恩寺藏经阁秘库那面绘有邪佛壁画的石室!当时进入时,空气中确实弥漫着一股极其浓烈、混合着奇异药草和矿物粉末的馥郁香气!狴犴卫当时专注于壁画和搜索,只当是秘库陈年的防蛀香料!难道…那根本不是什么防蛀香?而是…烙印鬼符的媒介?!
“裴将军!那香有何异常?!你何时接触的?!” 苏砚扑到榻前,急声追问。
裴旻的眼神开始涣散,剧烈的疼痛和某种更深层次的侵蚀正在吞噬他的意识。“…墙粉…吸入…还有…还有…” 他断断续续,目光艰难地移向自己不断渗血的断臂伤口,“…秘窟…祭坛…血…血光…溅到伤口…灼…灼痛…” 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它…它在…生长…在…呼唤…”
“呼唤什么?!” 苏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经…《血髓品》…佛…佛骨…” 裴旻的瞳孔猛地放大,脸上浮现出与慧净法师死前如出一辙的、混合着极致痛苦与诡异安详的扭曲表情,“…点睛…该…点睛了…” 最后一个字吐出,他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只有后背那巨大的、明灭着暗红幽光的鬼符,如同活物般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起伏!
“将军!” 旁边的狴犴卫医官和护卫失声惊呼。
苏砚僵立在榻前,如同被冰水从头浇到脚。他看着裴旻后背那妖异生长的鬼符,听着他昏迷前那如同谶语般的低语。
“墙粉香料是媒介…吸入或接触伤口即可烙印…秘窟祭坛的血光…是催化的引子…它在生长…它在呼唤《血髓品》…呼唤‘佛骨点睛’…”
慧净法师是主动的献祭者?还是被诱骗的牺牲品?裴旻…这位忠勇的狴犴卫首领,是意外被卷入的受害者?还是…他身上这更加完整、更加“活跃”的鬼符,暗示着他有着更“特殊”的身份?
王鉷的警告如同魔咒般在耳边回响:“小心…身边…”
苏砚缓缓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自己胸前——那里,贴身藏着那枚拼合完整的象牙白棋子。棋子上那道完整的刻痕符号,在指腹下清晰可辨。
他猛地想起慈恩寺秘库那幅邪佛壁画角落,那个捧着残缺棋子的供养人!
棋局从未终结。
鬼符浮现,死者累累。
那卷消失的《血髓品》邪经,如同悬顶之剑。
而“佛骨点睛”的呼唤,己从裴旻淌血的后背发出,在这寂静的衙署深处,无声地回荡,指向一个更加深不可测、血雨腥风的终局。
苏砚的目光从裴旻背上那明灭的鬼符,缓缓移向自己摊开的掌心。他看着指腹上那道为了激活墨玉棋子而留下的、早己愈合的细小疤痕。
一个冰冷彻骨、却又无法回避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脑海:
下一个需要“点睛”的佛骨…
会不会…就是他自己?
他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验尸用的银针套囊,指尖触碰到一根冰冷的针尖。阳光透过高窗的缝隙,斜斜地照在他苍白的脸上,也落在那枚被他紧握的象牙棋子上,刻痕的阴影深如刀斫。
(第二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