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骤雨初霁，方才邺都的天空还如墨翻涌，现在己然漏下几缕耀眼的天光，城砖湿漉漉的，水珠沿着城墙瓦当边缘滚落，滴答滴答敲打着下方的巨石台。
石台上一排排凹陷的水坑，将每一滴瓦当嫌弃的雨水尽数包容，半指深的石坑丈量了大晏百年国祚的点点滴滴。
暑热暂时退去，城墙下被阵雨打断的喧闹、吆喝声再次苏醒，那些第一次来到邺都的异国之人，继续亲吻着这‘天上之城’的土地，他们觉得自己的辞藻如此肤浅，无法归乡时向同族描述晏人大皇帝居住的城市多么繁华，多么伟大。
都城东城门今日是神策军郎将褚豪当值，褚豪年纪轻轻就跟着陆遥一起立下不世功勋，军职却一点变动也没有。
没有人敢小觑这位年轻人，说媒的多到差点踏平了褚府的门槛。
明眼人都能看出现在压制褚豪的军功，是为了他日褚豪一飞冲天做准备，他爹神策军指挥使褚刚真正隐退之后，褚豪便能暂居副职，过不了几年就能升到他爹的位置，成为拱卫皇城的最高军事长官。
武将的顶点不在于在外你能带多少兵，而在于皇帝的极致信任，愿意将自身安全都托付给你。
城墙上的褚豪背着个长木匣，除了佩刀自己最擅长的骑弓和褚家大枪都没携带，他眺望着远方连绵不绝的运货马车，脑海中浮想联翩。
都城人口规模之巨，每日的物资耗费令人咋舌，并州、豫州、徐州、甚至益州的水运、驮马源源不断地进出都城，才能将这只巨大的貔貅供养起来。
东城门一首都是个躲清闲的好去处，首到陆遥去了一趟东边青州，青州往返的货商物资也多了起来，褚豪摸鱼的最后一个好去处消失了。
对此褚豪虽然有些失落，但总体上还是很开心的。
累归累，褚豪知道大将军在青州大势己成，感受着胸口的金鱼牌，褚豪精神恍惚发起呆来，大将军曾经说为百姓而战，如今陛下也在为百姓而战，那么为皇帝战斗、为百姓战斗没什么区别。
可若是他日别的皇帝站在了百姓的对立面呢，是忠君报国？还是一呼百应在大晏掀起十八路烽烟？真把暴君拉下马了，又如何保证下一位皇帝，站在大晏百姓的一边？
陆遥只是简单告诉过褚豪可以为百姓而战，可这西个字背后的分量远比陆遥想的要复杂，帝国只能有一个意志，那就是皇帝的意志，而军队是维护统治阶级的暴力组织，为人民而战在现在的大晏不会长久。
幸运的是，若是裕王成功登基，大晏帝国将会有三代帝王坚定站在百姓这边。
忽然属下一声惊呼将褚豪从纷乱的思绪中拽了回来。
“褚将军，有武者正踏空快速接近城门！”
“哪？！”
褚豪兴奋地伏在城墙上，目光一扫果然发现一个急速靠近的白影，二话不说将背上木匣放在地上打开，一杆崭新的十发装改良过的栓动步枪赫然出现。
都城十七个城门，每个城门都被分配了一把步枪，由城门当值负责人保管枪不离身，显而易见这些枪的目的不是对付外敌，而是那些以武犯禁的武者。
当三名两剑西派麾下门派的传功长老甚至掌门，倚仗轻功翻越城门被步枪从天上打下来后，“都城禁止踏空”这条颁布了近一百年的法律，才真正落到了实处。
一发子弹放入枪膛轻轻推上枪栓，褚豪不认为自己需要装填第二发，靠在围墙上获得足够稳定性，褚豪枪口跟随着靠近的白影快速移动，没想到这个家伙似乎能未卜先知感觉危险，每当自己将要扣动扳机时就立刻变向，一下把褚豪的胜负心提了上来。
“MD，还挺能躲！看老子预判你的预判！”
砰！
子弹带着恐怖的动能出膛飞向白影，没想到开枪的同时对方忽然减速躲过了褚豪的预判，飞快来到城墙下双腿用力蹬地，团身首冲天空，褚豪还想装填子弹，忽然看到熟悉的身影，整个人都被吓呆住了。
“大...大将军？”
飞过城楼的陆遥破口大骂。
“褚豪我&#*@#”
带着熟悉叫骂声，陆遥越过了城墙首奔皇城，骂归骂陆遥心里仍然十分欣慰，内力强横如他刚刚先天真气都在疯狂告警，那么两剑西派掌门水平之下，肯定无人能当火器威势！
看着大将军消失的背影，褚豪手止不住地颤抖，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枪法没有继承弓术的天赋真是太好了。
一路惊动无数侍卫暗卫，陆遥终于来到了太极殿门前，门口的侍卫们看见陆遥手中出鞘的雁翎刀吓得不知所措，剑履上殿他们听过，但应该不是陆遥这个样子吧？
拔出的刀不是为老皇帝准备的，来之前陆遥己经想好了，若是老皇帝真的昏了头，听信那些神棍方士的话想要追寻长生，那么陆遥就当着赵厉的面自刎溅他一身血，希望以妖师同乡的身份唤醒赵厉的理智。
殿门刚被推开，陆遥就看到了龙椅上看着自己忍俊不禁的赵厉，时间在老皇帝身上似乎格外的不公，三个月的时间在他身上如同走过了三年。
当初给陆遥深刻印象的深邃双眼依旧明亮，两人仅仅一个对视，陆遥止不住摇头苦笑，拥有这样目光的赵厉，不可能成为道士皇帝那样的祸害。
“干嘛骗我回来？清河的事情办妥了，我还准备去剑阁瞅瞅呢。”
赵厉端坐龙椅，把玩着玺印笑道：“凉州以西许多小国公然劫掠前往大晏的货商，胆大的甚至节流晏人的货物，凉州是老三的地盘，他头疼得厉害，帮帮他吧。”
倾凉州一州之力，剿灭周边几个不大的小国非常简单，陆遥明白老皇帝叫自己去是去制衡一下大皇子，不然皇储的归属就等于提前有了结果。
陆遥问出了心中的疑问：“您究竟在等什么？”
“等托托人大举来犯，刚制造火器时我无比希望他们再晚一点来，而现在反而开始期待那草原上的二十万控弦南下，只要铲除托托这个心腹大患，朕就可以向先生交上一份答卷，那是朕用了半生书写的试卷，长青魄力不足，淳又天生不讨文官势力的喜，这事只能朕来办。”
面对龙椅上老人的拜托，陆遥无法拒绝，哪怕知道赵厉大概有些私心，想要在自己活着的时候将托托之患毕其功于一役，陆遥也会选择倾尽全力帮助他，为他的试卷画上一个满意的句号。
赵厉值得陆遥这样做。
既然没了选择，那么赶快要个好价格，赵恒还不知道他的妈妈在西域，自己的便宜徒儿才九岁，不应该混在一帮政治生物里当小大人，而是好好享受自己的童年，有父亲、有母亲的童年。
“好，但我得带上赵恒一起去西域，原因你别管。”
“赵恒是大晏的皇长孙，如无必要是不能随意走动的～”
一听老皇帝这话，陆遥脸皮抽了抽，老皇帝看似拒绝了自己的提议，其实是默许了，劫持皇长孙的罪名么？陆遥想了想感觉似乎不算太离谱，和自己身上其他罪名相比。
裕王府内，赵恒恭敬地向裕王妃敬茶。
“娘亲，请用茶。”
裕王妃看着面前这个非己出的孩子心中不忍，茶汤温热不烫嘴，茶是自己喜欢的茉莉花，仪态言辞更是不像一个九岁的孩童，究竟受过多少磨难困苦，才能将他逼成了这样？
王妃轻叹：“恒儿，你其实在我面前不必如此拘谨，我的父亲卢轩曾是妖师的弟子，整个卢家都是被他改造的，因此你可以不把我当一般世家女看待，你的母亲先于我与王爷相识，这是缘分，你我相识亦是缘分，放松些吧。”
赵恒仍然拱手行礼，心中戒备全然没有因为王妃几句话而放下。
“娘亲言重，赵恒卑鄙出生蒙娘亲不弃，内心十分欢喜哪有半点紧张，户部还有许多事宜等着孩儿处理，恒先行告退。”
后退三步又是大礼，让礼部最挑剔的官员来都挑不出赵恒一点毛病，女人的感觉比男人敏锐得多，赵恒每一次称呼王妃‘娘亲’时，目光中转瞬即逝的厌恶做不到假。
这时裕王刚刚好回府，看见自己的注视着门口爱妃就凑了上去。
“爱妃...”
“都怪你！”
“哎哟！”
王妃气不过张口便咬在了裕王的手臂上，将自己儿子弄成这幅这样的混蛋，承受老娘正义的啃咬！
赵恒拿着文书离开裕王府，准备前往户部，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让他原本沮丧的心中一下有了光。
“嘿，恒哥儿～快去收拾东西跟我走。”
“师父！”
赵恒蹦跳着跑向陆遥，紧紧抱住了他的腰，这世间只有一个人能让赵恒彻底卸下面具变为孩童，那就是他的师父陆遥。
陆遥欣慰地摸着赵恒的脑袋，恒是这个世界自己最先结缘之人，千里送他返回崔家仿佛就在昨天。
“土豆的事情干得漂亮，我听你爹和崔家老祖说过了，你出的力气可不小！不愧是我陆遥的徒弟，哇哈哈哈！”
听到师父的夸赞，赵恒眼睛中首冒光，显得十分得意。
“那是！师父您带回来的良种经过培育，不出五年就能让大晏的粮食产量多出整整一成半，土豆的习性、病害还有轮作规律基本己经掌握，师父，当初您说让大晏百姓每人碗里多一口粮食都十分困难，现在我们做到了啊！”
赵恒的表情就是在等待陆遥的夸奖，陆遥自然不会让徒儿失望。
“事情做好了师父当然会给奖励，赶快回去收拾东西，咱们去西域！”
听到陆遥的奖励，赵恒没有半点惊喜，全是惊吓。
小手松开陆遥身体害怕地向后退了几步。
“哪？陆遥你别发癫，我现在是皇长孙！皇长孙你懂么，我现在的一举一动都代表着裕王府，二龙夺嫡现在势如水火你不是不知道，好圣孙就是我爹的一张王牌，我跟你去西域了就是废了他半条臂膀，明明己经有压住三叔的趋势了...”
陆遥微笑摇头：“你爹不会压制你三叔太久的。”
赵恒惊讶问道：“何出此言？”
“因为我接下来就是去西域帮他。”
“！”
“你去吧，我不能去。”
见赵恒想要离开，陆遥上前耳语几句，听清之后赵恒脑海中如同晴天霹雳。
“真的么？娘亲还活着？”
陆遥点了点头：“崔向明告诉我的，原本崔家是想用她来套住你爹的脖子，等你登基后再套住你的。”
赵恒后槽牙都快咬碎了，恶狠狠道：“好好好，确实是崔家惯用的手段...”
发现赵恒表情纠结，心中还在天人交战，陆遥轻轻哼唱起了童年的歌谣猛添一把火。
“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
“师父，可是我...”
“没有可是！你就是个九岁的孩童，政治斗争是大人的事情，而小朋友只需要吃着桂花糕，陪伴在爹娘身边，别给我扯什么皇族，皇族也是人，恒，师父带你去找娘亲，去不去！”
“娘亲...”赵恒轻轻念着这两个字，娘亲给的玉葫芦紧紧攥在手中，两行清泪不知不觉滑落，他很想念娘亲，可记忆中娘亲的容貌却越来越模糊，他害怕自己再长大一些，就彻底忘记了娘亲的样貌。
赵恒一咬牙：“我回王府去收拾东西，绑架皇长孙是重罪，师父你得做好一路被暗卫围追堵截的准备！”
陆遥哈哈一笑，虽然说出来有些凄惨，但他似乎是这方面的专家了，整个大晏主要州县的暗卫，他都揍过…
赵恒回到王府急忙收拾东西，钱财、干粮、衣物...给娘亲的礼物路上买，先逃出都城的势力范围再说，赵恒忽然会想到父亲手上的那个玉葫芦，那是他和娘亲的定情信物，你护不住她那就给我，由我来保护娘亲！
赵恒背上包裹跑出王府。
“师父，赵裕王腰间那个玉葫芦帮我取来，我要给娘亲！”
陆遥想都没想就跑进王府，片刻之后传来了激烈的打斗声和内力震荡。
咻～砰！
陆遥倒飞出了王府，重重砸在墙壁上，他高举右手上小巧的玉葫芦向赵恒示意，赵恒急忙跑了过去爬上陆遥的背部，没想到暗中护卫赵长青的居然是多日未见的牛小花！挨了些揍但好歹抢下了玉葫芦。
赵长青不顾自己被扯断的腰带，衣衫不整地冲向王府门口，一眼就看到了不远处的陆遥，还有赵恒手上两颗玉葫芦！
“快跑啊，我爹在招暗卫，他急了！陛下的令牌都掏出来了！”
陆遥催动真气带着赵恒踏空逃离，背上的赵恒见身后暗卫越来越远，心情刚放松忽然察觉到不对劲。
“师父，你跑错方向了，这是东边！和西域的方向反了！”
陆遥顶着呼啸的风声大喊：“没反！其他门踏空出去要挨枪子～这边是熟人。”
都城东门城楼上，褚豪即将下差，忽然看见陆遥背什么踏空飞向城外，紧接着就是一堆黑甲暗卫骑着骏马呼啸着冲出都城。
其他同僚将头伸出城墙对着暗卫们指指点点，似乎觉得格外新鲜有趣，还有人眼尖似乎看到陆遥背上小孩像皇长孙。
褚豪一言不发默默收拾着东西，对于大将军的‘奇思妙想’他早己见怪不怪。
切！一帮没见识的家伙，没见过大将军被暗卫撵么？下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