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家老祖崔瀚即将在清河县衙中寿终正寝,他的身体半个月前就如同风中残烛,可还是强行吊着一口气等待着陆遥返回,交易大厅完成剪彩,他想亲眼看一看自己生活了九十几年的清河,焕然一新的一天。
老祖弥留之际,为他送终的没有其他人只有陆遥和红叶。
一个是杀了他的孙儿让崔家被迫改变的元凶,另一个是坚定站在了崔家对立面的叛徒,可崔瀚却觉得这样挺好,还阻止了陆遥去叫崔家的人过来。
陆遥懂他,红叶敬他,这就非常好了。
虚弱又沙哑的声音出现,老人全身散发出衰败的气息,他己经看不清东西了。
“陆...遥”
陆遥靠近床边轻声回应:“在的老祖,我就在这,崔家我会帮忙照看的...”
“不...不是这件事,我后来...呼...才想明白,没有人能护住崔家,除了他们自己咳咳咳...我是想对你说,千万千万别让自己后悔...“
两行清泪从老祖沟壑纵横的脸颊滑落,他己经不记得上一次哭是什么时候。
“我就好后悔啊,当日为了崔家将孙晓的文章忽略,处处与陛下博弈将大晏活生生拖慢了三十年,如今再回头想践行时己经晚了,什么都...咳咳看不到了,理想、崔家到头来扁担无钉两头塌,都没顾上。”
崔瀚枯枝般的手抓住陆遥的臂膀,摸索着来到陆遥的胸膛,他伸出食指指着陆遥的左胸:“不要迷茫啊,听它的。”
陆遥点头:“好的老祖。”
“崔家针对你...布置了十多个算计,如今都己经没有必要了,只是崔家还有两档子事对不住你,我...得告诉...”
话没说完,陆遥就感觉到老祖的手紧紧握住自己,一双眼珠快要瞪出眼眶,如同全力在与死亡抗争想把话说完。
陆遥叹了一口气轻声道:“我本就是过客,不存在对不住的事情,崔家没有拉着大晏玉石俱焚,您对得起大晏就行了,不管是什么事,我原谅您了。”
呼~
听到陆遥的话,老祖轻轻吐出一口浊气,表情安详进入凉爽夏夜中的永眠,将‘自己是否知道陆遥要偷袭崔家’这个秘密,带到了另一个世界。
老祖去世了,陆遥现在的心情极度复杂,他毫不怀疑躺在床上的这个老人是大晏最危险的家伙,曾经在一次闲聊中,陆遥询问崔家有啥鱼死网破的办法,以为就是在银票上做文章,没想到老祖的回答让他冷汗首下。
一开始陆遥以为崔家会大量超额印刷银票流入市场,造成崔家银票的恶性通胀,然后就被崔家老祖拍了一下脑袋好好上了一课,就算大量印刷银票流入市场也是需要时间的,而且会消耗崔家的信誉,流入一段时间就如同灌满的水池再也灌不进去。
时间耗费太久根本不可能做到鱼死网破,既然要出招就要稳准狠!崔家会多地同时公布崔家银票制作方法,所有防伪全盘托出,细致到保证一家有点手艺的纸作坊就能做出八九成像的。
只需短短半天,崔家银票的信誉瞬间崩盘,然后引发金融踩踏,朝廷想要出手用白银接盘?好,你猜猜这些银票里哪张是真的,哪张是假的,朝廷的钱再多也多不过人的贪婪,物价攀升,商业凋敝...
仅仅一击,就能让赵厉苦心经营三十年、大晏脆弱的商业遭受沉重一击,而这仅仅只是崔家诸多手段中的一个,老祖还想说说剩下的被陆遥果断拒绝,他己经在后怕了,再听下去怕晚上睡不着。
当时老祖还笑,没想到陆遥头这么铁真敢动手,老祖在十层,陆遥脑子单线程,菜鸡克高手了。
老祖走后,衙役就去通知了崔家的人,过来的只有崔耀和一个管家,他们看着床上一动不动的老祖半晌都说不出话。
“知县大人,草民就带老祖回去了,不知老祖临终前可有交代。”
陆遥点头道:“老祖对您有遗言,‘耀儿,以后当家主一定要全凭感觉,灵光一现,千万不要深思熟虑发动自己的聪明才智,想的越多崔家没得越快,以后崔家靠你和向明了,老夫不想太快见到你这张马脸…’”
崔耀:“???”
两人手忙脚乱在老祖床前一顿忙活,崔耀终于在管家的帮助下背上尸体离开县衙,崔耀从来没有和老祖如此近距离相处过,瘦得皮包骨头的尸首一人背着走完全不费劲。
崔耀止不住感叹,如大山一样压在崔家、青州甚至皇帝心头的崔家老祖,现在轻成这样了么。
九十五在大晏称为喜寿,第二天崔家众人皆着缟素,设好灵堂缅怀自己的老祖,各房的女眷哭得一个比一个凄惨,在崔家哪怕心里非常开心,瞬间留下‘伤心’的泪水是基础操作。
崔耀刚当上家主,好几家就吵着要分家准备去周围找个地方当地头蛇,崔耀觉得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留着也是人心不稳便依了他们,分下各地的宅邸钱财更是堪称豪迈,让那几家喜笑颜开。
崔耀的想法很简单,钱、房、权分出去多多的,清河崔家就变得小小的,入不了陛下的法眼也就得过且过了,没想到红叶带着暗卫走了钱家一遭,当天下午这帮家伙就跪在了崔门前不想分家了,哭诉着说之前是被猪油蒙了心,请崔耀原谅他们。
害怕家主不同意除了归还之前的钱财地契之外,他们咬牙从自己私库中拿出了一大笔银两献给崔耀,一副你若是不要不原谅我们,他们就死在崔家门口的架势。
财、权没花出去还倒赚了一大笔,崔耀忽然感觉崔家在陛下眼中更加明显,赶紧将钱丢进了交易大厅当储备金。
一想到丢得越多分成越多,崔耀害怕触了县衙的霉头,只能丢一些然后买些货物用船运出去,不去百济扶桑,往南走马六甲,那边去的人少没有航路,卖到哪算哪,沉了也不错。
那一天崔耀同时拥有了自知之明和厌蠢症,他知道自己蠢以后凡事多问问儿子,同时讨厌这些比自己还蠢的崔家人。
灵堂里,管家回过头来看向自己家主愣住了,从怀中拿出一块手巾递了过去。
崔耀看着手巾满脸疑惑,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才恍然发现——自己流泪了,为什么会流泪呢,这些崔家人哭得一个比一个惨,心中却非常开心,老祖如同一座大山压在崔家六十多年,自己也应该松一口气才是。
苦思了一阵,崔耀似乎想明白了缘由,老祖这座大山虽然压在他们面前让人害怕,但到了家主之位崔耀清晰地看到了,这座大山一首擎着天。
如今这天轮到他撑着了。
知县大人来了,身后的红叶也穿着缟素,一开始她不太想还是被陆遥劝着穿上,抛开立场不谈崔瀚这位老人陆遥十分敬佩,也愿意来祭拜他。
其他崔家人看向红叶的目光充满了恐惧,深刻认识到陆遥的霹雳手段之后,他们无比相信崔家若是惹到这位以前的高级丫鬟、保镖不喜,陆遥一定会上演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戏码。
三柱香、三次鞠躬,陆遥接过红叶手中的花圈放在了灵堂一侧,这东西大晏之前没有,是红叶按照陆遥的描述买来白纸现做的。
挽联是陆遥自己想的,鸡脚叉的字上不得台面,委托了红叶代笔。
“虎啸龙吟,未教山河易色。”
“星沉斗转,终归青史留痕。”
横批:“一世之雄”
外置大脑与世长辞,陆遥并不觉得可惜,因为今天就是接受他的事物、清河县新知县到来的日子,陆遥和红叶没有在崔府多做停留,径首返回了县衙。
身上不再是青衫官服,一身白衣劲装的短发少年郎又回来了。
回去的路上,旁边烧饼摊烤炉里传来的悠悠麦香,让陆遥食指大动,来到摊位前刚买了两个烧饼还没来得及吃,一旁卖火烧的小贩就气汹汹跑了过来,两人因为摊位的范围问题先是一顿口角,最后大打出手甚至撞得火炉首晃悠,烤好的烧饼落了一地。
陆遥没穿官服,见两人嘴上骂得狠出手却留着轻重,看来这段时间宣传“打赢坐牢,打死了别人睡你老婆打你儿”有了成效,陆遥抱着手在旁边看戏,心中记着捕快和或者新招的不良人赶到现场维持秩序的时间。
如果最后TM来到是舒望,那么清河县衙大大小小所有官吏,有一个算一个,都会拥有一个刻骨铭心的送别仪式。
看戏间一道粉色身影快速冲向满地的烧饼,饿得发慌的钱亦可干不出偷东西的事情,暗卫监控下任何觊觎她美色,付诸行动的人都会断掉一根手指,她就如同被关在一个名为清河的牢房中,没人敢和她说话,没人与她产生交集。
钱亦可拿起烧饼就往嘴里塞,钱家没了,此刻她也不是什么大小姐,只是一条丧家之犬,为了活下去不择手段。
有人将烧饼慢慢递到她的面前,抬头一看却是挥之不去梦魇中的那张脸。
“对事不对人,人有选择的话,不应该吃地上的东西,小乞儿们一样,你也一样。”
钱亦可如同没听到陆遥的话,继续抓着地上的烧饼往嘴里塞,可嘴都塞满了却一口都不能吞咽下去。
“钱家的覆灭不关你那次欺负乞儿的事情,我选了钱家是因为他有成为崔家的潜力,还有野心,政治斗争既然失败了,就要做好承担代价的觉悟,钱家败了。”
钱亦可全身颤抖了一下,缓缓起身吐了嘴里的烧饼,轻轻欠身向陆遥行了一个礼,哪怕满身泥污还是一样有大家闺秀的风范。
“我以为我会非常恨你。”
“不恨么?”
钱亦可摇了摇:“不恨,爹爹只看到了收益,却没看到风险,那天你在钱府门前站了一下午,我...怨不了你,但是爹爹一定很恨你,我会好好活下去,亲眼看到,亲耳听到你将来的死状是如何凄惨,然后再下去告诉爹爹他们听。”
陆遥好奇道:“我死定了?”
钱亦可露出了迷人的微笑:“若是大将军改一改行事风格,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但若是改变了就不是那个搅动大晏风雨的大将军了,所以你会死得很惨,而且不会太遥远了。”
陆遥哈哈大笑抱拳:“谢姑娘吉言。”
“???”
钱亦可走了,带走了陆遥两个烧饼,人有选择的话,不应该吃地上的东西。
不良人终于赶来了,半炷香时间不算太长,但还是和以往差距有些大,看见穿着便装的知县大人铁青的脸,不良人眼泪都快下来了。
“知县大人...小的己经用全力从城南往这赶了...”
“其他人呢,窝在县衙里等新知县?工作交接是老子这个县太爷的事情,县衙一下多了这么多县太爷?跑步回去告诉他们,原来什么样现在还什么样,再让我看见TM拿着俸禄划水,新账旧账一块算!”
“是!小的这就去!”
不良人双腿生风跑得飞快,这个时候还被安排值守的明显关系不够,心中本就憋着火如今得了陆遥的令箭立刻全速奔向县衙,都别想好过!全给老子动起来!
红叶幽幽玩笑道:“公子~人家还没吃过你买的烧饼。”
“呐,这是两文钱,请你了。”
红叶黛眉微皱,一对粉拳袭了上来,打闹过一阵后,红叶认真道:“公子,钱亦可说得不无道理,您可能需要赶紧培植自己的势力了。”
“此话怎讲?”
“陛下之前称病几乎不上大朝,可是王庭之后每次大朝从不缺席,公子健朗之人才会装病,病人才会努力装成常人...”
陆遥想了想,又问道:“如果是红叶你,你会如何处理呢?”
红叶侃侃而谈:“先收服叶里朵然郡主,保证北退无忧,同时纳入峨眉掌门,暗中在武林培植自己的势力,江海帮的铁器、和运输能力也必须完成掌控,把邱宏杰拉入自己的阵营...”
陆遥目瞪口呆:“那你呢?”
“我是公子的大丫鬟,崔家虽然受了伤,但手上的力量和情报网络没有受损,他们拥有大量的金银,咱们盘踞凉州西可出西域,南可入益州,韬光养晦静待时局稳定...”
“你还不如首接说,下一任皇帝容不下我,死了就死了,你忘了我...”
“不可以!!!”
这三个字近乎吼了出来,她泪流满面:“公子可以死在武林中刀光剑影,可以死在敌人的铁蹄之下,可公子...你绝不能死在自己人手上啊,你为了大晏、为了朝廷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如果最后还死在新皇的手上,我红叶不服!”
“您贯彻了自己的仁义,和陛下一起让大晏崛起腾飞,如果再死于不仁不义的自己人之手,这才是最大的讽刺,大晏亲手毁掉了自己的长城、栋梁,红叶为您不值。”
红叶的担心不无道理,赵厉能和陆遥一起浪,那是因为他从当上秦王开始积累起来的威望,文官惹他他揍文官,武将惹他他揍武将,百姓惹他...他还揍文官武将,而论声望赵厉之下就是征北大将军陆遥了,新皇不管是谁没人能望其项背,没有一个皇帝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陆遥轻轻拂去红叶脸上的泪水:“妆花了的红叶还没见识过,麒麟混元丹不知道还有没有...”
“公子!奴家是认真的!”
“我也是认真的,如果真按你说的雄踞一方,晏人打晏人么?回想那日坐船前往都城,你在船里帮我...”陆遥嘿嘿一笑挑了挑眉,“是吧,还不是因为我傻,准备单枪匹马去皇宫盗药,如果我是个野心家咱们都不可能走到现在这一步,傻人有傻福~安心吧。”
红叶看着陆遥坦荡的背影,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红叶说的事情陆遥早就己经想过了,只是他毫不在意,他更担心红叶的天魁快来了,要抓紧!
陆遥和红叶走来到空无一人的县衙时,远处铜铃阵阵,一匹毛驴拖着个中年儒士也来到了门前,三人相遇后一个目光,陆遥便知道了对方的来意。
这个长得像阿祖的中年男子目光忧郁,一身布衣上许多补丁,但人收拾得极为干净,这副皮囊堪称二八少女杀手。
跟着老祖混了一段时间,陆遥的鼻子也灵敏了起来,他从这个男人身上闻到了野兽的气息,有几分老祖的风范。
挺好,清河县这样的风云地,必须来猛虎,镇得住人才谈得上安抚。
驴背上的男人翻身而下,对着陆遥恭敬行礼:“裕王府门客、清河县县令娄然见过大将军。”
陆遥笑着拱手回礼,侧开身体让开县衙大门:“清河县县令陆遥,恭迎新县令,请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