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室的木门轴缺了油,推开时“吱呀”一声,像根没上弦的旧钟。墙根的残雪被来往的鞋跟碾成了泥,混着孩子们掉落的蜡笔头,在门槛边积成小块,蓝的、红的、绿的,像块没搅匀的调色盘。
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正趴在画架上,用那支缠了胶带的孔雀蓝蜡笔涂海。画纸是从印刷厂捡的废纸,背面还粘着半张校报,印着“春季招生”的黑体字,被她用绿色蜡笔涂得漏了点白,像块没盖严的草皮。“林老师,”她把蜡笔往纸上摁,笔杆上的牙印又深了些——那是她咬了半个月的记号,“赵磊叔叔说海是咸的,比晓雯阿姨上次没喝完的中药还咸。”
林辰蹲下来,指尖碰了碰蜡笔涂过的地方。蜡油没干透,沾在指腹上,凉丝丝的,混着纸上的褶皱,硌得人心里发颤。画纸边缘卷着,沾着点干硬的粥粒——是昨天赵磊来送钱时洒的,他当时正扶着腰,额头上的汗珠子砸在纸上,晕开的湿痕里还能看见细小的盐粒。
“念苏今天能喝两毫升奶了。”林辰的目光落在画架旁的铁皮盒上,盒是孟晓冉从夜市淘的,原本装饼干,现在被小女孩用红蜡笔涂了圈太阳,盒盖上的锈迹没盖住,像太阳边缘的黑斑。
“护士阿姨说,喝到五毫升就能不用氧气罩了。”小女孩把蜡笔塞进嘴里,含得笔杆发潮,“赵磊叔叔早上来送粥,袖口磨破的地方沾着血,他说给晓雯阿姨擦脸时,她的手指动了动,像要抓绿萝叶子似的。”她吐掉蜡笔,在海面补了个歪歪扭扭的圈,“你看这烟圈,我调了点粉色,苏晚阿姨以前说,烟圈带点粉,就不呛人了。”
窗台上的绿萝被挪到了窗缝边,新抽的芽尖卷着,像只没伸开的小手。叶面上沾着点灰,是从医院带回来的,林辰用指尖轻轻擦,灰粒落在花盆的裂缝里——裂缝是上周被风吹倒时磕的,里面塞了团棉花,是从晓雯的旧秋衣上拆的,白花花的,洗得发脆。
墙角的木箱被阳光照出层细尘,林辰掀开箱盖,里面是苏晚留下的画册。最后一页的婚纱女人旁,他补画了片绿萝,藤蔓缠着画框爬,叶尖快碰到小女孩的羊角辫了。画册里夹着张红塔山烟盒,塑料包装上沾着点红糖渣,是从徐州寄来的包裹里掉的,他用透明胶带粘了三道,怕蹭掉——那是晓雯妈从杂货铺罐底刮的,说苏晚以前总爱用这糖泡水喝。
门口的风铃响了,是孟晓冉用易拉罐拉环编的,环与环之间缠着蓝线,是从她织了一半的毛衣上拆的。卖小米的老太太掀着门帘进来,头上的蓝头巾边角翘着,绣的半朵玉兰被风吹得颤,线脚松了两根,像只折了翅的蝴蝶。“小林,王哥说赵磊昨天在码头点数,弯腰时腰又闪了,蹲在集装箱后面半天没起来,手里还攥着张皱巴巴的缴费单。”
林辰的手指捏着画册边缘,帆布封面的线头扎进掌心,渗出血珠,混着上面的红糖渣,红得发暗。“保温箱的钱……够今天的?”
“够了,”老太太往暖气片上靠,怀里的布袋窸窣响,是新收的小米,粒上还沾着点谷壳,“赵磊昨天点数挣了一百八,我把攒的鸡蛋卖了五十,凑够了今天的一千五。”她从布袋里摸出个信封,牛皮纸的,边角磨出了毛,“这是徐州寄来的,晓雯妈说卖了杂货铺的搪瓷盆,凑了八百,盆沿的‘平安’字都磨平了,还是晓雯小时候用的。”
信封上的邮戳盖在“徐州”两个字上,红得像块没干的胭脂。林辰想起那个搪瓷盆,白底蓝边,晓雯总说盆沿的字是她奶奶用锥子刻的,说能挡灾。现在盆卖了,晓雯还在ICU里,指尖偶尔动一下,像片被风吹的绿萝叶。
“修鞋的老陈刚才来过,”老太太往画架上瞥,小女孩正用红蜡笔给烟圈加亮,“说在码头看见个穿蓝裙子的女人,蹲在货堆后面抽烟,红塔山的烟盒捏得变了形,手里攥着张揉烂的纸条,上面有咱画室的地址,字是你写的那种瘦金体。”
林辰的喉结动了动,像有粒小米卡在那。他能想起苏晚蹲在货堆后的样子:蓝裙子的下摆沾着泥,是码头的黑泥;左手捏着烟,食指第二关节有块薄茧,是握画笔磨的;右脚跟拖着点,是去年在画室帮孩子捡蜡笔时崴的,至今走路还带着点轻颤。
小女孩突然举着画纸跳起来,蜡笔在纸上划出道斜杠,把烟圈劈成了两半。“林老师你看!苏晚阿姨的烟圈里有星星!”画里的烟圈被涂成了粉紫渐变,里面点着三个黄点,像三颗没长大的星,“我画了念苏、晓雯阿姨,还有苏晚阿姨自己,她们都在烟圈里笑呢。”
林辰摸了摸她的头,头发里卡着片干枯的绿萝叶,叶尖卷得像个小问号。是前天从医院带回来的,晓雯床头那盆绿萝掉的,当时赵磊正用棉签给晓雯擦手,叶片就落在晓雯手背上,像只停了停的蝴蝶。
“赵磊叔叔说,苏晚阿姨要是回来,就睡画室的折叠床,”小女孩把画纸贴在墙上,图钉摁在画里苏晚的脚下,“床底下有晓雯阿姨腌的咸菜,坛口盖着蓝布,说等苏晚阿姨回来就着粥吃。”
林辰翻开画册,中间夹着张苏晚没画完的速写:筒子楼的雪夜,赵磊背着晓雯往医院走,他举着画架跟在后面,雪地上的脚印深浅不一,最前面的脚印旁,画着个小小的烟蒂,红塔山的,烟蒂头还冒着点灰,是用铅笔轻轻扫的。
门口的风铃又响了,赵磊扶着墙进来,工装裤的膝盖处磨出个洞,露出里面的秋裤,沾着块暗红的印子——不是血,是码头货堆上的铁锈,蹭了半天没蹭掉。他的腰弯得像株被雨打蔫的玉米,手里攥着张缴费单,上面的数字“1500”被汗水洇得发虚。“念苏……今天能喝三毫升奶了。”他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风铃,从口袋里摸出半包红梅,烟盒瘪着,倒出三根烟,有根还断了半截。
“晓雯呢?”林辰把速写递过去,赵磊没接,指尖在画里的烟蒂上碰了碰,像怕碰碎了。
“医生说……她睫毛颤了下,”赵磊的眼泪突然掉下来,砸在缴费单上,把“1500”晕成了团灰,“要是能醒,我……我去码头扛三个月重活,够给她买十盒蛋白粉。”
老太太往他手里塞了个菜窝窝,是早上在菜市场捡的,边缘有点焦。“先垫垫,王哥说下午有批零件要数,不用扛,一天给一百二,够念苏明天的奶钱。”
赵磊啃着窝窝,碎屑掉在胸前,他没擦,眼睛盯着墙上的画。“她真的在码头?”他的声音带着点喘,又透着点亮,“我刚才在街角看见个影子,走路总爱甩右手,苏晚阿姨以前画累了就那样,说能松松手腕。”
林辰想起苏晚的右手,手腕内侧有块淡青的疤,是帮孩子们钉画框时被钉子划的。她总说那疤像片没展开的绿萝叶,等天暖了就会淡。现在墙角的残雪都化了,疤还在,人却像画里的烟圈,飘着飘着就散了。
修鞋的老陈挑着担子从门口过,梆子敲得“梆梆”响。“小林,收了双布鞋,蓝布面的,鞋帮上绣着半朵玉兰,跟你上次说的那个女的穿的一样。”他的声音混着担子的吱呀声,“那女的修鞋时,总往医院的方向望,烟抽得勤,红塔山,说等个人,等不到就去深圳找个电子厂。”
林辰追出去时,老陈的担子刚拐过街角,梆子声越来越远,像在数着日子的步子。赵磊扶着墙跟出来,腰上的疼让他龇牙咧嘴,却还是望着街角,像在等一阵会拐弯的风。
画室里,小女孩正用黄蜡笔给烟圈里的星星加亮,蜡笔在纸上蹭出沙沙的响。墙上的绿萝叶被风吹得晃了晃,新抽的芽尖顶着层细绒毛,在阳光下亮得像颗没掉下来的泪。
林辰摸出那支红塔山,点燃时,烟丝的焦香混着窗外的潮气漫开来。他望着墙上的画,烟圈飘过去,在画里苏晚的蓝裙子旁散了,像句没说出口的“我回来了”。
他知道,念苏的三毫升奶、晓雯颤了颤的睫毛、苏晚可能在街角的影子,都是些细碎的光,像孩子们画里没涂满的星星。但光再小,攒多了,也能照亮点什么——比如赵磊啃窝窝时眼里的亮,比如小女孩画里烟圈的粉,比如绿萝新抽的那点芽。
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动了画册的页角,苏晚画的那个小烟蒂,在风里像在轻轻晃,像在说:再等等,就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