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室窗玻璃上的冰花正在消融,不是一下子化透,而是从边缘开始,一点点渗出水珠,顺着玻璃的纹路往下淌,像谁没忍住的泪,蜿蜒出细碎的痕迹。林辰拿着块抹布擦玻璃,抹布是苏晚留下的,洗得发白,边角磨出了圈毛茸茸的絮,擦过之处,总留道浅灰的印子,像擦不掉的回忆。
扎羊角辫的小女孩蹲在画架前,蜡笔在纸板上戳出一个个小点。纸板是从废品站捡的,背面还粘着半张楼盘广告,印着金碧辉煌的样板间,被她用绿色蜡笔涂得严严实实。“林老师,”她仰起脸,鼻尖沾着点绿,“你看草地,我画了好多草,苏晚阿姨回来就能踩了。”
纸上的绿色浓得发沉,草叶歪歪扭扭,却透着股疯长的劲儿。草中间画着个小人,穿着米白色的衣服,背对着画面,手里的粉色包包被涂得过于鲜艳,像块掉在草地上的糖。林辰蹲下来,指尖碰了碰小人的衣角,蜡笔的油脂蹭在皮肤上,有点黏。“她会回来的。”
“真的?”小女孩把蜡笔塞进嘴里咬了咬,笔杆上立刻多了圈牙印,“赵磊叔叔说上海很远,坐火车要好久好久,久到绿萝都能爬满墙了。”
林辰没接话,从画夹里抽出张素描纸。窗台上的绿萝被他从筒子楼挪了回来,新抽的芽己经展开两片小叶,嫩得能看见里面的叶脉,阳光透过半化的冰花照在叶面上,浮着层细尘,像撒了把碎星。他握着铅笔,笔尖在纸上顿了顿,先勾勒出花盆边缘的裂缝——那是上次被护工碰掉时磕的,一首没补。
孟晓冉推门进来时,带进来的风裹着雪水,画室地面上立刻洇开串湿脚印。她把个牛皮纸信封往桌上一甩,信封边角卷着,沾着点泥。“赵磊的工资,周衍让助理送来的,五千整,比说的多了一千。”
“多的是什么?”林辰的铅笔在纸上划出道弧线,是绿萝弯曲的茎。
“说是给晓雯买营养品的,”孟晓冉往暖气片上靠,手按在阀门上,“这破暖气又快不行了,陈叔说煤价涨了三成,再这么烧下去,下个月就得停。”她摸出烟盒,抖出根红梅,火机“啪”地亮了,“赵磊昨天去换药,护士说他腿上的口子发炎了,纱布拆下来的时候,脓跟雪水似的,混在一块儿。”
林辰的笔尖顿了下,在纸上戳出个小黑点。“他怎么不吭声?”
“吭声有屁用,”孟晓冉吐了个烟圈,烟圈撞在墙上散了,“周衍的助理就在旁边看着,他能说啥?只说那进口药膏是好东西,抹上凉飕飕的,比老家的獾油管用。”她碾灭烟蒂,“对了,晓雯的产检单出来了,医生说孩子有点小,让多吃点带油的,可她现在闻着肉味就吐。”
小女孩突然放下蜡笔,跑到墙角翻出个铁盒子,里面装着些捡来的塑料瓶盖子。“我把这个卖了,能给晓雯阿姨买肉吗?”她举着个红色的盖子,上面还粘着点饮料渍。
林辰摸了摸她的头,头发里卡着片干枯的树叶,大概是早上在外面玩时沾的。“够买块猪油,熬了给她下面条。”
“那我现在就去卖!”小女孩抱着铁盒子就往外跑,门槛绊了她一下,盖子撒了一地,滚得画室到处都是,像群乱窜的甲虫。
孟晓冉看着她的背影笑了笑,笑声里带着点涩:“这孩子,跟晓雯小时候一个样,轴得很。”她起身要走,又停下,“周衍他妈下个月要来,说是给苏晚过生辰,排场搞得挺大,酒店都订好了。”
林辰的铅笔在纸上划出道歪线,把片绿萝叶子画得变了形。“她生辰是三月初六。”
“你倒记得清楚。”孟晓冉的目光落在画纸上,“这绿萝画得真像,跟能掐出水似的。”
“本来就快开花了。”林辰把那片歪了的叶子涂掉重画,“赵磊说,绿萝开花不容易,得攒够了劲儿才行。”
下午去仓库时,赵磊正坐在小马扎上盘点货单,腿上的纱布换了新的,却比上次更厚,裤管往下渗着点黄渍。他穿的还是那件深蓝色棉衣,袖口的补丁被磨得发亮,是晓雯用蓝线补的,针脚歪得像爬动的蚯蚓。“来了。”他抬头时,眼角的皱纹挤在一块儿,里面沾着点灰。
“腿怎么样?”林辰踢了踢旁边的空煤桶,桶底漏了个洞,风灌进去呜呜响。
“没事,”赵磊把货单往箱子上拍了拍,纸页卷了边,“就是不能蹲,一蹲就跟撒了胡椒面似的,又麻又疼。”他从怀里摸出个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件粉毛衣,针脚密得很,领口绣着朵小太阳花,“苏晚寄来的,说是照着育儿书上的尺寸织的,还说……”他顿了顿,声音压得很低,“说上海的玉兰花开了,比咱这儿的香。”
林辰捏着毛衣的袖口,毛线软得像棉花,大概是好线织的。他能想起苏晚织毛衣的样子,坐在周衍家的落地窗边,阳光落在她发顶,手里的棒针一下下动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指尖偶尔在毛线里顿住——她总在想事情时这样,眉头微蹙,像有解不开的结。
“她没说什么时候回来?”林辰的手指在太阳花绣纹上蹭了蹭,线尾没打结,轻轻一扯就松了。
“没说,”赵磊把毛衣包好揣回怀里,像藏着什么宝贝,“但这毛衣织得松,看样子是开春穿的,说不定……说不定天暖了就回来。”他自己也觉得这话没底气,挠了挠头,胡茬上沾着的头皮屑掉下来,落在货单上。
仓库外的风卷着沙粒打在铁皮门上,噼啪响。林辰帮着盘点完最后一箱货,赵磊突然从床底下拖出个木箱,里面是些旧书,有几本育儿杂志,还有本翻烂的《唐诗三百首》。“这是晓雯让给你的,”他抽出本杂志,扉页上有苏晚的字迹,娟秀的小字写着“胎动注意事项”,“她说你画画累了,能翻着解闷。”
林辰翻开杂志,夹着片干枯的绿萝叶,大概是苏晚寄包裹时不小心掉进去的。叶子边缘卷着,像只握过的手。他想起晓雯窗台上的那盆绿萝,新叶己经爬了半窗,赵磊用细铁丝给它搭了个架,像给孩子搭的秋千。
回筒子楼时,晓雯正坐在窗边晒太阳,怀里抱着个枕头,模拟着抱孩子的姿势。张大妈蹲在门口择荠菜,绿油油的菜摆在地上,像片小春天。“林辰来了?”张大妈往屋里努努嘴,“晓雯这两天总念叨你,说想吃你烤的红薯。”
晓雯的脸比上次见时多了点血色,看到林辰,眼睛亮了亮:“林辰哥,赵磊说你画的绿萝快开花了?”
“快了,”林辰把育儿杂志递给她,“苏晚寄来的,说照着这个养,孩子准壮实。”
晓雯摸着杂志上的字迹,突然笑了,手轻轻放在肚子上:“它昨天踢我了,一下下的,像在跟我打招呼。”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我总梦见老家的石榴树,开满了花,红得晃眼。”
赵磊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手里拎着个网兜,装着几个红薯,表皮沾着泥。“刚在市场捡的,摊主说有点坏,不要钱。”他把红薯往炉子里塞,火星溅出来,落在他磨破的鞋面上,“烤好了给你当点心。”
炉子里的火噼啪响,映得晓雯的脸暖暖的。她摸着肚子,轻声说:“要是女孩,就叫赵念苏,念着苏晚的好;要是男孩,就叫赵念辰,记着林辰哥的情。”
赵磊往炉子里添了块煤,没说话,肩膀却轻轻抖了抖。张大妈把择好的荠菜往晓雯手里塞:“包饺子吃,荠菜馅的,败火。”
林辰看着他们,突然觉得这筒子楼的破窗棂外,好像真的有石榴花在开,红得像团火,把这苦涩的日子都烧得暖了些。他想起苏晚寄来的毛衣,想起那片干枯的绿萝叶,想起画架上没完成的绿萝图——原来有些人,有些事,就算隔着重山远水,也能在心里扎根,像绿萝的藤蔓,悄悄爬满整个岁月。
离开时,红薯的香味从炉子里飘出来,混着荠菜的清苦,在筒子楼的楼道里漫着。林辰往画室走,路过“幸福里”时,又停下了。三楼的窗户黑着,大概新租客还没回来。他摸了摸口袋里的干枯绿萝叶,边缘硌着掌心,像块没说出口的牵挂。
画室的灯还亮着,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趴在桌上,手里攥着支绿色蜡笔,纸上画着个大大的花盆,里面的绿萝开了朵小小的白花,像颗星星落在叶间。林辰走过去,在花盆旁边添了个小小的人影,穿着米白色的衣服,正弯腰看花。
窗外的月亮升起来了,照在画纸上,把那些蜡笔的颜色映得柔和了些。他知道,日子还会有更多的苦要熬,赵磊的腿,晓雯的病,苏晚的远方,还有他自己画不完的画。但只要这绿萝还在长,只要孩子还在踢腿,只要有人还在盼着谁回来,这日子就总能往下走,像绿萝的藤蔓,哪怕绕着弯,也总能朝着有光的地方爬。
炉子里的红薯熟了,香得能勾人魂魄。赵磊把烤焦的皮剥开,露出金黄的瓤,递给晓雯:“吃吧,甜着呢。”晓雯咬了一口,烫得首吸气,眼里却闪着光,像落了星子。筒子楼的灯一盏盏亮起来,昏黄的光透过窗户,在雪化的泥地上投下片暖,像谁在这人间,悄悄铺了块温柔的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