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辰是被窗棂上的冰花刺醒的。
天刚蒙蒙亮,灰蓝色的光透过冰花的纹路渗进来,在地板上投下细碎的网,像谁撒了把没捞上来的鱼。他坐起身时,后背的骨头硌在折叠床的铁架上,疼得他龇牙咧嘴——昨晚在画架前蜷了半宿,铅笔滚了一地,有支削尖的笔尖扎进鞋底,像根没说出口的刺。
墙角的木棍还立在那儿,赵磊包的布套沾了点露水,潮乎乎的。林辰走过去,指尖在"雯"字的刻痕上蹭了蹭,木屑混着布丝粘在指腹,像块洗不掉的疤。
手机在裤兜里震动,是孟晓冉。"赵磊刚才来电话,说晓雯后半夜又烧起来了,嘴里一首喊'苏晚姐',你说这孩子......"
"我这就过去。"林辰抓起外套,拉链还是卡着,他索性扯着布料往脖子上拢了拢,冷风灌进来,冻得喉管发紧。
筒子楼的楼道结了层薄冰,林辰摔了两跤,手掌在冰面上擦出红痕,渗出血珠,混着冰碴子,又疼又麻。推开门时,赵磊正跪在床边,用毛巾给晓雯擦额头,毛巾是捡来的旧浴巾,边角都磨烂了,擦在晓雯滚烫的皮肤上,像团没拧干的雪。
"来了。"赵磊抬头时,眼白里爬满血丝,下巴上的胡茬结了层白霜,"刚喂了药,退下去点,就是还喊苏晚......"
晓雯的眼睛闭着,睫毛上挂着泪珠,大概是烧得难受,嘴里哼唧着:"苏晚姐......绿萝......浇水......"
林辰走到窗边,那盆绿萝还在被窝里焐着,叶子被体温烘得有点软,新冒的嫩芽挺得笔首,像根倔强的小手指头。他往盆里倒了点温水,水流在干裂的土面上洇开,发出细微的声响,像谁在低声说话。
"周衍的人早上来过,"赵磊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了晓雯,"说苏晚十点的火车,让我别去送,说......说我这模样去了,给她丢人。"
林辰的手顿在绿萝盆沿上,指尖的温水顺着盆壁往下淌,滴在赵磊磨破的鞋面上,晕开个深色的印子。他想起苏晚那件米白色毛衣,想起她奶奶留的金镯子,想起摄影基地里那件晃眼的婚纱——原来有些人的体面,是踩在别人的狼狈上堆起来的,像筒子楼门口那堆被雪压着的垃圾,看着光鲜,底下全是烂泥。
晓雯突然睁开眼睛,抓住林辰的手腕,力气大得不像个病人:"林辰哥,你让苏晚姐别忘......别忘了那盆绿萝,等我好了,我给它换个大花盆......"
"忘不了。"林辰的声音很沉,摸了摸她滚烫的额头,"你乖乖睡觉,等你醒了,绿萝就长高了。"
晓雯的眼睛又闭上了,嘴角却带着点笑,像个攥着糖的孩子。赵磊往炉子里添了块煤,火光舔着煤块,发出"噼啪"的响,把他的影子在墙上扯得老长,像根被拉长的橡皮筋,快要断了。
林辰告辞时,赵磊往他兜里塞了个东西,硬邦邦的。掏出来看,是颗用红绳系着的桃核,上面刻着个歪歪扭扭的"安"字。"我妈以前给我求的,说能辟邪,"赵磊的声音有点涩,"你要是能见到苏晚,给她带上......就当......就当我送她的。"
桃核在掌心硌得生疼,像块没焐热的石头。林辰想起苏晚总说,她爷爷以前也爱刻桃核,刻得最多的是小猴子,说她属猴,戴着能机灵点。现在那只小猴子桃核在哪呢?大概和她的蓝裙子、她的稿子一起,压在箱底,蒙着灰。
走出筒子楼时,天放晴了,阳光在冰面上晃得人睁不开眼。林辰没去画室,往火车站走,脚步很慢,像在丈量这段没说出口的路。路过供销社时,看到玻璃窗里摆着块电子表,屏幕上跳动的数字显示9:47,离苏晚的火车开,还有十三分钟。
他在火车站广场的老槐树下站着,树枝上的冰棱在阳光下闪着光,像串没点燃的蜡烛。广场上的人来人往,大多穿着体面,拖着行李箱,脚步匆匆,只有他,背着画夹,手里攥着颗桃核,像个误闯的局外人。
9:58的时候,他看到了周衍,穿着笔挺的羊绒大衣,正扶着苏晚往候车厅走。苏晚穿着件米白色的羽绒服,是周衍给她买的,帽子上的毛领很蓬松,遮住了她半张脸,只能看到她冻得发红的鼻尖,像颗没成熟的草莓。
她的手里拎着个名牌包,是周衍送的,林辰认得,上次在摄影基地见过,粉色的,上面镶着水钻,在阳光下晃得人眼晕。
他们没看到林辰。苏晚低着头,脚步有点踉跄,大概是没睡好,周衍扶着她的胳膊,手指很用力,林辰隔着老远都能看到她袖口被攥出的褶皱,像朵没开就蔫了的花。
10:00整,候车厅的广播响了,催促乘客检票。周衍搂着苏晚的肩膀往里走,苏晚的脚步顿了顿,似乎往广场的方向瞥了一眼,很快又被周衍拽着往前走,背影越来越小,像被吞进了那个亮堂堂的入口,连点影子都没留下。
林辰在老槐树下站到日头偏西,手里的桃核被体温焐得发烫,红绳勒进掌心,留下道深深的痕。风卷着地上的纸屑,打在他的裤腿上,像谁在提醒他该走了。
他往画室走,路过菜市场时,卖小米的老太太还在,正把冻硬的白菜往麻袋里装。"晓雯好点没?"老太太的声音裹着寒气,"我这还有点新米,给你留着。"
林辰摇摇头,没说话。他想起晓雯说的大花盆,想起赵磊磨破的鞋,想起苏晚发红的鼻尖,想起自己攥得发疼的掌心——原来这世上的告别,大多是悄无声息的,像这冬天的冰棱,看着结实,太阳一出来,说化就化了,连点水痕都留不下。
画室的灯亮着,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正趴在画架前,往上面贴糖纸。画架上是幅新画,蓝色的底色,上面贴满了各种颜色的糖纸,像片拼起来的星空。
"林老师。"小女孩转过身,手里举着张粉色的糖纸,是周衍送的那种进口糖的包装,不知道从哪捡的,"你看我贴的星星,像不像苏晚阿姨眼里的光?"
林辰走过去,看到那些糖纸中间,贴着张画,是个穿着红色婚纱的小人,裙摆拖过一片绿色的草地,草地上画着颗歪歪扭扭的太阳,亮得刺眼。
他没说话,只是蹲下来,和小女孩一起往上面贴糖纸。糖纸的边角割得指尖发疼,像那些没说出口的话,藏在心里,又扎又痒。
窗外的天渐渐黑了,画室里的灯亮得很暖,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幅没画完的画。林辰知道,苏晚大概己经到上海了,那里有暖气,有体面的衣服,有周衍给的安稳,只是没有筒子楼的炉子,没有绿萝的嫩芽,没有扎羊角辫的小女孩贴的星星。
但他还是想守着这画室,守着这盆绿萝,守着那些没贴完的糖纸。就像守着个不会实现的约定,守着个快要熄灭的梦。
反正冬天还长,日子还慢,总能等到点什么吧?
林辰这样想着,往画纸上又贴了张糖纸,是橘子味的,和他给小女孩的那颗一样,在暖黄的灯光下,闪着点微弱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