筒子楼的墙皮又剥落了一块,落在赵磊刚熬好的药罐旁,混着药渣散发出苦涩的味。林辰推门进来时,正看见赵磊用那根刻着“雯”字的木棍,小心翼翼地把墙皮碎屑扒到墙角——那里己经堆了一小堆,像谁没扫干净的心事。
“来了。”赵磊抬头,眼角的皱纹里卡着点灰,大概是早上扫仓库时沾的。他手里捏着包“红梅”,烟盒皱得像团废纸,抽出一根叼在嘴边,却没点燃,“晓雯刚睡下,医生说这药得空腹喝,她嫌苦,我往里面掺了点红糖。”
药罐放在煤炉上,咕嘟咕嘟地冒着泡,褐色的药汁溅在炉壁上,很快结成了痂。林辰走过去,看到炉台上摆着个搪瓷碗,里面盛着小半碗红薯泥,是赵磊早上烤的,用勺子碾得碎碎的,上面撒了层白糖,像落了层雪。“她吃了吗?”
“吃了两口,”赵磊把烟取下来,夹在指间转了转,“说嘴里发苦,咽不下去。周衍的助理昨天又来了,送了两盒进口维生素,说孕妇吃了好,我看那盒子上的外文,跟医院的止疼药包装倒挺像。”
林辰的目光落在床头的药盒上,白色的包装印着密密麻麻的英文,角落里有行小字:上海某制药厂分装。他想起苏晚寄来的那件粉毛衣,领口绣的太阳花针脚里,也藏着点上海的味——不是周衍说的玉兰花香,是像被熨烫过的妥帖,带着点疏离的暖。
晓雯翻了个身,眉头皱得很紧,像是梦到了什么难受的事。她的手搭在肚子上,手腕细得像根被风刮了一冬的芦苇,手背上的针孔青一块紫一块,是这阵子输液留下的。林辰往炉子里添了块煤,火苗窜起来,舔着药罐底,把赵磊的影子在墙上晃得支离破碎。
“仓库的活儿还行?”林辰摸了摸药罐的温度,烫手。
“就那样,”赵磊往墙角啐了口唾沫,混着没点燃的烟味,“前天盘点时摔了箱红酒,周衍的助理脸拉得老长,说一瓶抵我三天工资。我琢磨着,等晓雯这胎稳了,就去码头扛大包,那里挣得多,就是……”他顿了顿,摸了摸后腰,“怕这腰撑不住。”
墙上的挂历被红笔圈了个日子,是下个月初三。林辰记得那是晓雯的预产期,赵磊用歪歪扭扭的字在旁边写着“念苏/念辰”,笔画深得快要戳破纸。“名字想好了?”
“想好了,”赵磊的声音软下来,往床边挪了挪,轻轻把晓雯搭在外面的手塞进被窝,“不管男女,都得带着点念想。苏晚寄来的毛衣我试了试,有点大,晓雯说孩子长起来快,开春穿正好。”
他从床底下拖出个木箱,里面垫着件洗得发白的小棉袄,是晓雯去年秋天缝的,针脚歪得像爬动的蚯蚓。毛衣被小心地放在棉袄上,粉色的毛线在昏暗的光里泛着柔和的光,领口的太阳花绣得格外认真,花瓣的边角都用了双线。
林辰的指尖碰了碰花瓣,突然想起苏晚以前绣东西总爱歪着头,阳光落在她睫毛上,像落了层金粉。那时她绣坏了针脚,会懊恼地把线扯掉,嘴里念叨着“这破手艺,将来怎么给孩子缝百家被”。现在百家被没影了,倒是绣成了朵太阳花,落在千里之外的小毛衣上。
“上海那边……有信吗?”林辰的声音很轻,怕吵醒晓雯。
“上周寄来张明信片,”赵磊从枕头下摸出个信封,倒出张硬纸卡,上面印着外滩的夜景,亮得晃眼,“就写了句‘勿念’,字比以前瘦了,大概是握笔的劲没以前足。”
林辰捏着明信片,边缘硌得指腹发疼。背面盖着上海的邮戳,日期是三天前,盖在黄浦江的浪涛图案上,像朵没绽开就沉下去的花。他能想象苏晚站在邮筒前的样子,穿着周衍给她买的羊绒大衣,手里捏着这张卡片,犹豫着要不要投进去——就像她当初犹豫要不要接那只金镯子,要不要穿那件婚纱,要不要踏上去上海的火车。
晓雯突然哼唧了一声,赵磊立刻俯下身,耳朵贴在她肚子上,像在听什么稀世珍宝。“动了动了,”他抬起头,眼里有了点光,像煤炉里刚添的新煤,“刚才踢了我一下,跟小锤子似的。”
晓雯的眼睛慢慢睁开,眼神有点迷瞪,像刚从很深的梦里浮上来。“林辰哥来了?”她的声音带着药味的哑,“炉子上的药……别熬糊了,上次糊了的药,苦得钻心。”
“没糊,”林辰把药罐从炉子上提下来,放在地上晾着,“等凉点再喝,赵磊放了红糖。”
晓雯的目光落在那件粉毛衣上,突然笑了,嘴角的纹路里还沾着点红薯泥的渣。“苏晚姐的手艺还是这么好,比我强多了。我上次想给孩子织双小袜子,织到脚趾头就乱了,像团没解开的线。”
“你现在最重要的是养好身子,”赵磊把她往被窝里拢了拢,“等孩子生下来,让苏晚姐教你,她现在有的是闲工夫。”
“她哪有闲工夫,”晓雯的声音低下去,像被风吹散的烟,“周先生那样的人家,规矩多,肯定让她学这学那,哪比得上在画室时自在,能抱着蜡笔瞎涂。”
林辰别过脸,看着窗外那盆绿萝。赵磊找了个破脸盆,把它移到了窗外,藤蔓顺着墙根往上爬,己经缠上了生锈的防盗网,新叶的尖梢顶着层细绒毛,在风里轻轻抖,像在打探什么消息。
“孟晓冉说,画室招了个新老师,”林辰往炉子里添了块煤,火苗又窜了窜,“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会弹吉他,孩子们挺喜欢。”
“那挺好,”赵磊搓了搓手,掌心的裂口又渗出血珠,他往裤子上蹭了蹭,“你也能松口气,不用天天两头跑。”
林辰没说话。他知道赵磊想说什么——画室的房租快到期了,周老师催了好几次,说再不交就另租给别人。孟晓冉偷偷垫了两个月,嘴里骂着“这破画室迟早黄”,却还是每天最早去开门,把孩子们的蜡笔摆得整整齐齐。
药的温度差不多了,赵磊倒在碗里,褐色的药汁上漂着层细小的泡沫。晓雯皱着眉喝了两口,突然捂住嘴,一阵反胃。赵磊赶紧递过红薯泥,她挖了一大勺塞进嘴里,甜味混着药味,表情古怪得像吞了只苍蝇。
“真难喝,”她的眼眶红了,“比医院的消毒水还难喝。”
“喝了病能好,”赵磊用袖子擦了擦她的嘴角,“等你好了,咱回趟老家,让我妈给你熬小米粥,放红枣和桂圆,甜得能把这药味盖过去。”
晓雯点点头,又摇摇头,眼泪掉在红薯泥里,砸出个小小的坑。“我就怕……怕等不到那时候。”
赵磊的手僵在半空,没说话,只是把碗往她手里塞得更紧了些。煤炉里的煤块“啪”地裂了道缝,火星溅出来,落在他磨破的鞋面上,他像没感觉到似的。
林辰站起身,往门口走。“我去画室看看,晚点再过来。”
“把这个带上,”赵磊从木箱里摸出个油纸包,塞到他手里,“晓雯昨天让我烤的红薯干,说你画画饿了能垫垫。”
油纸包有点烫,隔着布都能闻到焦香。林辰走出筒子楼,风卷着煤烟味扑过来,呛得他咳了两声。手里的红薯干还带着余温,像晓雯刚才没说完的话,沉甸甸地压在心上。
路过菜市场时,卖小米的老太太正收拾摊子,看到他,往他手里塞了把新米。“给晓雯熬粥喝,今年的新米,比陈米香。”
林辰掏出钱,老太太却摆手:“上次那丫头还帮我拾掇摊子呢,这点米算啥。”她往筒子楼的方向瞥了眼,“人啊,就跟这米似的,得熬,熬透了才香,就是别熬糊了,糊了就苦了。”
林辰攥着那把米,米粒在掌心硌出细碎的疼。他想起苏晚寄来的明信片,想起那件粉毛衣,想起赵磊手里的“红梅”烟,想起晓雯碗里的红薯泥——这些零碎的东西,像散落在日子里的星子,看着微弱,却能在黑夜里拼出点光。
画室的门开着,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正趴在地上,用粉蜡笔在纸上画小脚丫。纸上己经画了十几个,歪歪扭扭的,像刚学会走路的样子。“林老师,”她举着蜡笔,鼻尖沾着粉,“我在画念苏和念辰的脚,等他们生下来,就能踩着这些脚印走路了。”
林辰走过去,看到脚印的尽头画着片海,蓝得发脆,是用苏晚留下的那支孔雀蓝蜡笔画的。海边上站着个小人,穿着米白色的衣服,背对着画面,手里牵着两个更小的人,一个扎羊角辫,一个举着画笔。
他蹲下来,从画夹里抽出张纸,开始画那盆绿萝。这次他没画花盆的裂缝,只画了爬满防盗网的藤蔓,和藤蔓上顶着的无数个新芽,像无数个没说出口的盼头。
窗外的风还在刮,画室的玻璃被吹得嗡嗡响。林辰的笔尖在纸上顿了顿,落下最后一笔——在最顶端的新芽旁边,画了朵小小的太阳花,和苏晚绣在毛衣上的那朵,一模一样。
他知道,日子还得接着熬,药还得接着喝,红薯干还得接着烤。但只要那盆绿萝还在爬,只要画纸上的脚印还在往前延伸,只要有人还在认认真真地绣一朵太阳花,这冬天就总有个头,就像晓雯说的,苦药喝够了,总会等来甜的。
就像现在,手里的红薯干还带着余温,画室的蜡笔还散发着熟悉的味,而远方的明信片上,那句“勿念”的背后,说不定藏着半句没写完的“想你们”。